都说读小说要趁早,我不是张爱玲的老读者,以前只是零散看过她的几个短篇,也忘光了。到现在读她的唯一长篇《半生缘》,自己作为读者,却已经老了。
《半生缘》故事并不复杂。讲三十年代的上海,来自南京的沈世钧,因好友许叔惠的引介,和上海姑娘顾曼桢相爱。曼桢的姐姐叫曼璐,因为父亲死得早,曼璐早年靠做舞女养家,后来嫁给投机商人祝鸿才。曼桢和世钧因谈及婚姻,想法不合,狠狠吵了一架,世钧负气离去。恰此时,好色的祝鸿才瞄上了曼桢,曼璐本来和鸿才感情不合,为了稳住丈夫的心,她设毒计让祝鸿才qiangjian了曼桢,并将其囚禁在祝家。曼桢生下一子,后来曼璐病死,曼桢因为难割亲子之情,嫁给了祝鸿才,后又离婚。沈世钧在曼桢失踪后,打听无果,回到南京,和当地千金石翠芝结了婚。他的好友许叔惠,很早时就跟石翠芝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感。叔惠出于厌倦国内生活,留学美国十年,归国后,叔惠和翠芝重逢,世钧和曼桢重逢……
我没有料到这部小说是这样的惨烈。之前读过的《倾城之恋》、《金锁记》,最多算是《红楼梦》式的悲喜,谈不上惨烈。就情节上看,小说中最惨烈的地方,就是祝鸿才qiangjian曼桢的那段,不妨直录于下:
他直到现在还有几分惊愕,再三说:“真没看见过这样的女人。会咬人的!”他被她拖着从床上滚下来,一跤掼得不轻,差点压不住,让她跑了,只觉得鼻尖底下一阵子热,鼻血涔涔的流下来。被她狂叫得心慌意乱,自己也被她咬得叫出声来,结果还是发狠一把揪住她头发,把一颗头在地板上下死劲磕了几下,才把她砸昏了过去。当时在黑暗中也不知道她可是死了,死了也要了他这番心愿。事后开了灯一看,还有口气,乘着还没醒过来,抱shangchuang去脱光了衣服,像个艳尸似的,这回让他玩了个够,恨不得死在她身上,料想是最初也是最后的一夜。
在这之前的文字,大都比较平静而细腻,至少表面是平静的。这也正是张爱玲独特的地方。如果文字热热闹闹哭哭啼啼,很有可能就成了言情小说,那是通俗读物。到了这一段,张爱玲依然平静,但改用直描的笔法,用致命的动词,并用了“艳尸”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比喻,把qiangjian过程写了出来。这种看似冷静的笔调,却像一记记重拳,打向我这个读者的心脏。
之前二百多页的文字晕染出来的温风中那平静的美好,就在这一刹间被撕得粉碎,由此,小说的前半和后半也不得不发生气氛上的转变。小说的前半,其实已经写完了“半生缘”,后半则是悲剧的延续。这出悲剧,正应了鲁迅先生的话: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了给人看。
读到曼桢决定要嫁给祝鸿才时,我不太理解张爱玲的处理手法。及至再读下去,是有点懂了,或者竟也未懂:母亲对于孩子的感情,恐怕我们一般男xing是体会不到的。在男权社会、在乱世里,女xing们对于男xing的反抗力究竟有多大,生活在这个“治世”里的我,恐怕也是无从知晓的。
因为并非复仇或浪漫小说,曼桢被囚禁后,并未发展出沈世钧挺身救人的情节。相反,世钧对此毫不知情,连知情的曼桢的母亲都躲避了他,曼璐则欺骗了他,谎称曼桢嫁给了在六安乡下开医院的张豫瑾,从而成功地将曼桢从世钧的生活里“消失”掉。加上世钧又不是一个轰轰烈烈的大丈夫,(星辰美文网wwW.mEIwen1314.CoM)因此终于返回南京,跟他并不爱的石翠芝结了婚。这个优柔懦弱的沈世钧,实在也是他二人情感悲剧的推手。
张爱玲在叙事上的另一个本事,是不动声色、三言两语勾勒出大背景。如果说《倾城之恋》里还有对日军在香港的战事的描写,那么在《半生缘》里,几乎没有写到战争,而事实是作者正是把背景设在九一八、一二八、抗日战争期间。但是,张爱玲一言两语,即写出战争的惨无人道,比如她写日军攻陷六安:
日本兵进城的时候,照例有一番奸yin掳掠……六安一共只沦陷了十天,就又收复了。
这个“照例”,太可怕,是那种可以举一反三的词汇。虽然只沦陷了十天,但足够鬼子把全城奸yin掳掠到每个角落。在这十天里,和曼璐早年订过亲的张豫瑾,他的妻子即被日军糟踏致死,自己也被抓去,生死未卜。
小说把重逢放在战后,即抗日战争结束后。也只淡淡地写了句:这已经是战后。这是给曼桢和世钧的命运做了一个注脚。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人的命运受着摆布,不能自主。虽然看似战争和他们的感情之间没有直接关系。
许鞍华将《半生缘》拍成了电影。黎明倒很契合沈世钧的角色,吴倩莲也不错,只是眼稍小了点。电影自是电影,小说自是小说,虽然电影在调子方面接近小说,但小说的语言张力,电影自然无法达到,因为编剧总要在文字上做减法。而小说没有了语言,就没有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