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把《儒林外史》读完了。说终于,是因为读的很不轻松。但凡读书,总不免揣磨作者的意图,他讲了一个什么故事?他想表达什么感情或什么思想?他刻画的人物在讴歌谁、讽刺谁、批判谁?这些问题,在读《儒林外史》时都非常费思量。
但这并不影响我很投入地将它读下去。整本书尤如一部精彩的记录片,作者则是一个高级摄影师,把那个时代形形色色的读书人的日常生活、行为举止、立场态度、见闻遭遇,等等等等,冷静地、细致地、不厌其烦也不厌其精地记录下来,不议论、不评说。面对原汁原味的儒林中百态人生,你爱怎么想是你自己的事情。
《儒林外史》中记的是儒林中人,因此人物众多,你方唱罢我登场,其讲故事的方式和陈思诚导演的电影《北京爱情故事》一样,每个人的故事相对独立,过度处人与人又相互牵联。不仅主角在转换,故事场景也在变化,南京、苏州、杭州、杨州、天长县、南昌、徽州府、苗疆、山东、京城……寺庙、府第、名胜、营帐、河边、船上、妓院、金銮殿、公堂……读这本奇书好处就是可以从很多地方开始读,也可以读到很多地方放下它。不好的地方就是,如果不用一些心,读起来如猴zi掰玉米,捡了后面丢了前面,读到云里雾里去了。
直到把全书读完,借助简单的读书笔记,对书的概貎才有一个大致的轮廓。话说万历四十三年,天下承平已久,虽然水旱偏灾、流民载道,皇帝是不管的,他得意于太祖高皇帝创立严格的科举考试制度选人才,想起可能有漏选了的人,穷其一生也没入翰林院,于是着群臣到各府、州、县采访一年,收集已经死了的儒修们诗文、墓志、行状,经层层考核选拔,为这些死去的读书人放皇榜。榜分三甲,第一甲取前三名,第二甲取二十名,第三甲取三十二名。发榜后刘尚书在国子监隆重祭奠。(第五十六章、神宗帝下诏旌贤,刘尚书奉旨承祭)这本书,讲的就是这榜上55名已故儒生的生平片段,那些片段足以反映这个人的学识、为人。当然,有些人的生平讲的详细,有的人讲的简略。
第一甲第三名杜仪即杜少卿,是全书着墨最多的人物。他乐善好施,把祖上留下家产渐渐地被送光、借光、骗光了,于是从天长县搬到南京,日子越过越拮据。但他还是不改本色,携夫人游山,千金散尽不眨眼,任世人如何讥谤,恬淡度日。他富有才情却淡泊功名,既不参加科举考试,官府找上门求他做官他装病推辞。对名利场中人他冷眼相待,对旧仆、孝老爱亲的人他倾囊相助。虽然有人非议他不会营生、有些傻气,但提到天长县杜少卿,多人称其豪杰。杜少卿这个人物,寄托了作者对读书人的最高理想:有济世情怀,还贫贱不移、富贵不淫、威武不屈。
第一甲第一名虞育德、第二名庄尚志,都有淡泊功名的想法。然虞育德因诚实报年龄而被嫌年老没入瀚林院,自己没有遗憾,回乡做博士。庄尚志因一蝎子作怪,顺坡下驴,还得钦赐玄武湖。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三个生前对功名绕道走、或避之唯恐不及的人,死后还是被钦点第一甲前三名。皇帝的一厢情愿,不知道会不会让三位名儒不得安宁。
写的较多的,有特点且人品好的人有第二甲第十九名鲍文卿,为人忠厚本份,本一戏班经营人,对上不瞒,对下不欺,乐善好施。死后,被他以情营私营救过的王县令,为他写了一篇铭文,经考察榜上有名。第二甲第十二名、十三名娄琫、娄瓒兄弟俩,遍访名士,求贤若渴的样子。也被假名士骗过,但不以为意,不改结交名士的初衷。写的较多的,有特点,有劣迹的人有第三甲第二十一名匡迵。本是一名事亲至孝的乡村好青年,后因孝而被县令资助进了名利科考场中,成了一个过河拆桥、见利忘义的小人。还有第三甲第三十名牛浦,穷小子爱读书本来可敬,可心眼长歪了,欺世盗名,做人阴损。可见鱼龙混杂徒有虚名者,古已有之。
着墨不多但很有特点的人有周进、范进、季遐年等人。前二人为进学营营半生,一个痛极生疯、一个乐极生疯,后如愿以偿,相互提携巴结。后一人恃才放旷、目中无人。只是写得一手好字,就认为当拖着泥泞的鞋子待在人家书房,被人请去写字还臭骂人一顿,写字要小和尚按着纸,稍不如意非骂即打。这些怪僻乖张的人都在死后皇榜高中了。还有一个另类女子沈琼枝,逃婚、卖字、闹公堂,押解回家途中,她的故事被船上遇见的两名妓女取代了,不知所终。因在南京卖字被杜少卿访问过,想有人替这个奇女子写过文章,于是,她被点在第三甲的第一名。
特别要提到的是严监生严致和,他不在榜上。其兄严致中即严大位,列第三甲第二十六名。在口口相传中,严监生致和是悭吝典型,临终前指着两根灯芯不能瞑目,直到夫人拔了一根灯芯才咽气。殊不知,他的兄长严大位欺占别人家的一头猪,遇讼又远避他乡,是严监生出钱平息乡怨。他夫人病重,两位大舅和夫人求他将妾赵氏扶正,夫人逝后,无意中发现夫人节省收藏的五百两银子,想同是节俭人,竟思郁成疾。他用夫人积存银子资助两位大舅去参加科考,而后病逝。其实他是一个念旧情、节俭的人,只是对自己吝啬。而他死后,其兄又要逼走赵氏夫人,霸其房屋。这个不良兄弟倒是死后榜上有名的,而严监生也被广泛歪解着,真让人叹息!
作者在小说中保持中立,只描人记事,不议论评说。但其中人物的很多高论,可能代表当时的思潮,也可能反映作者的态度。如第十三回马纯上向蘧公孙讲文章、讲举业,第三十六回虞博士和他的门生议论杜少卿,第四十四回迟衡山向余特论风水,第四十九回施御史和高瀚林谈功名与学问,等等。有的说法非常有见地。如说为父母寻风水宝地安葬,当思不让父母被水淹、遭蚁穴,而不是为兴旺后人,后者想法不仅不可靠,而且是不孝。又如说功名与学问,“讲学问的只讲学问,不必问功名;讲功名的只讲功名,不必问学问。若是两样都要讲,弄到后来,一样也做不成。”书中,这样深刻的交谈很多,也是这本奇书耐读的重要原因。
书中确实常常可见科场的局限、任人不贤,官场的腐败、徇私枉法。然都像杜少卿那样逍遥局外,为有限的济人掏空自己,这真的是儒修们的典范吗?徐加胜博士说过:中国读书人都有建功立业的志向。而修齐治平又是多少读书人理想的道路。然而,学问与功名也许可以相互成就一时,难以相互兼得一世。至力于学问者功名有限,也就是施展的舞台有限;而能挣到功名者,难保初心,否则功名不保。常常不自觉地成为发展的牵制。一本《儒林外史》读下来,还是有很深刻的现实意义的。
阅读的过程中还常常感到,传统是多么奇怪的东西。坏的传统像魔咒一样难以摆脱。昔日儒林种种丑态,官场种种丑恶,到现今并未绝迹,遇见相宜的气候还会葳蕤自生光。而好的传统却像捧在手中的水,漏了再难收回。人心不古,一些淳厚的古风古俗倒丢的很快。像《儒林外史》中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萍水相逢、你诉了苦衷,素不相识、我倾囊相助,现在可能做得到?连老人倒在路上扶不扶都成了问题,漫天飞骗局,随处见设防。读书人牛布衣死在庙里,和尚装殓、厝棺、念经超度,念他可怜哭了一场又一场。杜少卿家老仆人逝世,他已是穷愁还倾力安葬也是哭了一场又一场。而今很多老人逝世真的成了喜丧,不但不见人哭,人们唱戏闹葬整得热闹又嗨。掩卷沉思,思古看今,不禁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