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国人对于鲁迅先生是有固有的看法的。正如上文所摘录,鲁迅就是“硬”的代表,外貌看,头发生硬,“当得怒发冲冠那个‘冲’字”;个性看,“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然而,在文化沙漠日益蔓延的今天,“硬”的代表鲁迅反而愈发不为人所接受。是鲁迅没有知名度吗?可是几乎每个中学生都曾学过他的文章,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先生是最伟大的思想家、革命家、文学家。是鲁迅作品寥寥吗?可是看过《鲁迅全集》就知道,他的成就早已超越了“著作等身”,笔下的阿Q、祥林嫂、狂人等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在这种自身条件与社会经历都具备的情况下被冷淡的缘由,无非是所谓的“不近人情”,那些他曾经批评过的东西如今都在“摆弄”他,使他濒临危机。
因此,鲁迅是寂寞的。他的寂寞,正是在于他的“不合时宜”。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鲁迅就是抱着这种不顾一切的战斗精神,盼望着能在一片萧条与黑暗中冲出光明。只是可惜,多年前的他,因其绝对的超前思想注定了一世的孤独,多年后的今天,同样难觅知音。现如今,他的后世们,他曾寄予无限希望的读者们,依然还在不断将金钱物欲玩弄于鼓掌,已经习惯了祥林嫂绝望的哭声和对孔乙己的嘲笑,也依然没有改变封建思想所留下的、阿Q身上的奴性。
鲁迅曾把过去的中国称作“沙聚之邦”,个性不张,引起了沙聚。“弗失固有之血脉,就要有回行之思。回行有三种方式,一是借鉴,二是批判,三是融合借鉴与批判。”先生终其一生,或隐或显地居于三者之间。他的投枪掷匕,他的横眉怒目,乃是针对漫长的封建社会的权利极端化的恶果。过去如此,如今亦是。文化与思想,本就是个性的产物。可是在日益物质化的、感性化的社会里,鲁迅那特立独行的、义无反顾的理性精神,正逐渐被历史尘封,作为一笔不为人知的财富,被悄无声息地遗忘。这无疑是鲁迅的悲剧所在。
再回到鲁迅的“硬”。其实,已经有越来越多的材料足以证明,在先生坚硬的背后,不乏柔软的一面。他的学生丁玲回忆:“在这样一张威严肃穆的脸上却现出一副极为天真的神情,像一个小孩犯了错误,微带点抱歉的羞涩。”萧红也在长文《回忆鲁迅先生》中提到:“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了。”还有先生那著名的《两地书》,字字句句充满日常的温馨,充满爱意。鲁迅先生是柔软的,或者说,他的硬,正是来自于柔软。否则,他怎会在刘和珍君的牺牲后发出“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的愤激之辞?又怎会想到要为这幽闭的“铁屋子”中熟睡的人们打开窗户?更不会“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在一条改在国民弱点的漫漫长路上独自前行。
如同憎恨源自于热爱,无边的黑暗正是由于天边那一缕曙光。
柔软与坚硬,本就是不可相割裂的。正如理性与感性的相辅相成,至少在鲁迅先生身上,二者兼得。而之所以鲁迅遭人冷落,其悲剧意义就在于,他首先是作为一个思想家的鲁迅而存在的,他拥有着“感性人”所没有的战胜绝望的勇气,这是多数人所难以做到的,也是为多数人所“不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