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和二嫂磕磕绊绊地走过了四十年。
当年二嫂嫁到我们黄土洼时,二哥和二嫂都还都是青瓜蛋子,两个人真是如胶似漆,相敬如宾,日子里充满了柔情和蜜意。孩子出生后,柔情渐渐少了,蜜意也渐渐淡了,拌嘴埋怨成了家常便饭,今天二哥说二嫂懒惰,明天二嫂嫌二哥邋遢,吵吵闹闹中不知不觉就步入了老境。进入老境的二哥二嫂还在吵,吵起来不再似从前的秋雨一样缠绵,而是像现在的雷阵雨,来得快,走得疾。
吃早饭时,二人又争吵起来。二嫂炒的是萝卜菜。二哥吃了一口,嘴巴顿时咧到了脑后,把筷子往饭桌上一拍:“咸死人了!你跟卖盐的相好,吃盐不花钱是不是?做了一辈子的饭,放多少盐都不知道?”
辛辛苦苦把饭菜做好了,却落了个埋怨,二嫂心里十分委屈:“我一日三餐伺候你,不定哪一顿不合口,你没有一点儿担待还骂人,你当自己是皇帝呀!”
“菜咸了不让说,你还有理呀?”
“就是有理,你不愿吃倒了喂猪!”
“咦,说你脚小你就扶墙走!做饭是你的本分,连饭都做不好,啥本事!”
“我没本事,你找个有本事的呀!”
“找就找,离了你那把夜壶,照样尿尿。”
二哥摔门而去。
“赶紧走,永远甭进这个家门。”二嫂大颗大颗的泪珠碎在了饭桌上。
为这事,两个人三天没答腔,各吃各的饭,各睡各的觉,仿佛一对陌生的路人。
我们黄土洼有句俗话:老小孩儿。意思是说人老了像孩子一样反复无常,刚才还是暴风骤雨电闪雷鸣,一会儿就变得风和日丽艳阳高照了。
腊月初三这天,二嫂专门赶了趟集,回来时手里提个大蛋糕。二哥问二嫂:“不年不节的,你买个蛋糕干啥?败家娘们儿。”二嫂笑眯眯地说:“五十九年前的今天,一个鳖蛋儿哭着来到了世上,受尽了苦,作尽了难,你说该不该给他买个蛋糕?”二哥恍然大悟,咧嘴笑了。
日子像村东小河里的水,就这样哗哗地流淌着,偶尔溅起一朵浪花儿。
这天午饭时,二哥和二嫂又吵了起来。
午饭做的是苞谷糁稀饭。二嫂把煤球炉子捅开,把苞谷糁下到锅里,然后去屋后的小菜园里拔菜。她拔完菜回来,苞谷糁溢锅了,浇得炉火“刺刺”地响。
二哥坐在院子里,悠闲地抽着烟。
二嫂见了,把菜往地上一撂:“死老头子,你不会看着锅呀?”
二哥一脸无辜:“吵吵啥?你说让我看锅了?自己把锅烧溢了,我不怪你就罢了,反倒赖我头上,看把你能的!”
“我不说你就不知道瞅着点儿?你是吃屎的孩子,还是没有脑子的石头?我能早就不伺候你了,我能早嫁给城里吃商品粮的了。”
“不伺候拉倒,谁稀罕你伺候呀!还想找个城里人,你找呀!扫大街的都不要你。”
二嫂心里一疼,眼泪“哗”地流了出来:“你嫌弃我,我走;你瞧不起我,我还看不上你哩!”
二哥大手一挥,像轰苍蝇一样:“你赶紧走,走了我倒清静些,再也没人跟我吵架了。”
就为这点儿小事,两个人又五天没说话,各睡各的覺,各吃各的饭,仿佛谁也不认识谁。
忽一日,二嫂得了脑血栓,瘫痪在床。孩子们都外出打工了。
从来没有下过厨的二哥,操持起了锅碗瓢盆,给二嫂做饭、wei饭。二嫂要喝水,二哥赶紧喂;二嫂要解手,二哥急忙去拿便盆。二哥天天给二嫂擦身子,手上擦着,嘴里念叨着:“老婆子,过去我对你关心不够,照顾不周,害得你落下这个病,可甭往心里去。”
二嫂说:“老头子,我脾气赖,以前吵架都怪我,你可甭跟我记仇。”
二哥说:“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白天吃着一锅饭,晚上枕的一个枕头。小两口打架还不记仇哩,咱老夫老妻了还记啥仇?”
二嫂吃力地握住二哥的手:“老头子,这些天拖累你了。”
“我不累,我情愿伺侯你一辈子只怕哪一天想伺候,却伺候不成了……”说着,二哥的眼圈红了。
二嫂轻轻地拧了二哥一把,嗔怪道:“老头子,你说着说着就说岔了,咋咒我死呢?”
二哥伸手捂着二嫂的嘴:“我咋会咒你死呀?我要让你活一千年,活一万年。”
二嫂笑道:“千年王八万年鳖,你又转着圈骂我哩!”
尽管二哥把二嫂伺候得无微不至,可二嫂还是去了。弥留之际,二嫂攥着二哥的手,吃力地说:“老头子,无论如何……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二哥说:“老婆子,你说啥我都答应。”
“我……我死后,你……一定要再找个老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