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秋天是温柔的。南下气势汹汹的西伯利亚寒风,到了秦岭这道高坎,被拌住脚似得打了个趔趄,再抬起头来,忽地就遁了几分脉脉的温情。山,并没有一夜之间化作黄蝶的栖居,还一如既往地绿着,不过这绿,是苍绿,是深绿,是抵挡过春寒夏曝并能抵挡秋霜冬雪的绿;水,也没有一夕之间隐匿了踪迹,过早地露出羞涩的胯骨,还是静默如初地流动。秋天的人,还是像春天、夏天一样,不急不慢地行走,吃饭、睡觉,掖紧脖子里的围巾。
家乡的秋天是热闹的。三五年前,我家附近的一大坪田野里种的全是油菜,不光是平地,还有山坡,还有那些房前屋后的边角地,都是油菜,夏天的金黄到了秋天就变成稳重的褐黄,每个油菜荚都死命裹着里面的油菜籽,贴和那样紧密,从荚上甚至可以数出里面有几颗梓,等到这最后的保护到了不能再继续的极致,就是打油菜籽的时候。每家里都讲来自己的亲戚,要亲戚几家都要打的,就轮着来,五六个男人,收割、运回、抡起长长的镰架,一下一下摔在堆起来的油菜堆上,腾起无数灰尘和油菜杆的碎屑,开始还是高高隆起的油菜堆,不一会儿就变得只有一点点,所有的油菜茎都被打的扁平,这时,再用杈子将杆茎叉起,剩下的就是黑色饱满的油菜籽了。这一两年,房屋改迁、道路修建,再加上经济等一些原因,很少有人种油菜了,都种上了树苗,一年一种,一年一收,一年一卖,不长久的树苗无法安慰寂寞的土地,家乡肥沃的黄土里再也没有长出那片灿烂烟霞。
家乡的秋天是悠长的,是暮色里孩童吹响的能将沉重夜幕向后拨动的口哨歌谣。家门口有两棵亭亭如盖的厚柏树,到了早秋,也结满了果实,从厚柏宽厚的叶子里探出头来,样子和长条状的石榴一样,一颗颗火红的梓紧密地嵌在它们结实的皮肉里,不露声色,再过一些日子,它们的叶子就全掉了,只剩满枝满桠的果子做低头酣睡状,坠得枝头都垂下来,如此丰满繁盛,依稀间,还能看见它们夏天开放的景况,没有一片绿叶,也不需要多余的衬托,粉红、粉紫、紫白、纯白的的花朵遗世独立在枝头,像是一片朦胧的云一样挂在树枝上,风来起舞,雨来静默,待到夏日暖风一过,就簌簌落一地,化作尘土。奶奶总是挑一个暖和的午后,等树上、地上的水汽都干了,就拿一根长杆,将成熟的果子敲下来,铺在房顶上晒,晒得它们皮肤皱起,蹦出已经褪去红色果肉的果实,晒得它们钢筋铁骨,虫蚀不进风吹不朽,就装进口袋,等到来年再种下。生命就是这么生生不息,而秋天悠长的歌调也永远不会终结。
立秋前,田地里的厚柏苗还需要撒最后一次肥,避免立秋后打霜下雨,化了肥力。奶奶一般在傍晚的时候撒肥,端一只旧盆,盛上黑色的尿素,我则持一根细长带梢的竹竿跟在奶奶后面,轻轻扫过那些撒过肥料的地方,要将落在叶上和卡在生出岔枝上的肥粒碰落,以免肥粒腐蚀枝叶,又要避免将叶子打碎,影响它们生长,所以要格外留心。走在及大腿深的厚柏苗间,丰厚的厚柏叶扫过裸露的腿,带来一些薄暮时的冷气,夕阳里的奶奶常常就给我一个背影,一个劳作一生的农村妇女的背影,她抬肘、抓取、上身前探、伸臂、短暂一振、松手,将手中的肥粒洒下,每一次松手,在静寂的田里都下了一场淅沥的雨。走过大跃进的奶奶,经历了严酷的劳作,每天下地、砍柴、翻几座山只为找到一点柴火,我看过她的手,黑瘦变形,有很明显的关节。晚年的奶奶,辛苦一生的奶奶,还是停不下来,每当下雨休息的时候,她总是披着一件衣服,坐在房廊下,捧着一杯热水不停地叹息。我曾问她,休息不是很好么,她说,休息好啊,可是下雨不好啊,田里的水要放,淹了树苗就遭了,田埂上的土要培,垮了压了苗就遭了。我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安慰这个记挂田地的老太太。奶奶那一辈人信任土地,把土地当做最重要的依靠,把自己的心血揉进土地,而我们这一辈人,我确然不知道我像奶奶那么可以去依靠去付出的是什么。
家乡的秋天是芬芳的。立秋以后,一场一场的霜冻下来,逼的院子里两笔细细的桂花树散出冷冷的香,引得家里的黑猫每天都在树下抬头凝望,似在聆听花开花落。霜降以后,家里要剖两条大鱼,宰一只肥鸡一只胖鸭,用盐加上调料,紧紧巴巴地腌上一夜,第二天起个大早,把它们挂在二楼房檐上去,结结实实冻上一两个月,再拿下来,冻过的肉紧实、有嚼劲,又有调料的香,还有风霜留下的味道,蒸、煮、烩、烹,加点香菇大葱,不管怎么做,都会勾得我馋虫大动。家前家后的树林,到了这时,也变成了一座香水宝库,雨后菌类的潮湿味、松针腐烂暗暗的腥气、树根石底苔藓的诡异味道,还有野生兰花的神秘幽香,都裹在风里,带到四处。
家乡的秋天就像戴着一个面具的巫师,乘风而来,期间千变万化,我也只能窥见小小的一角,而这一角,足以慰藉远离家乡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