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咂,晚上上街去?”
“去呀,我们再去吃那个吧。”阿咂摸摸鼻头,笑嘻嘻地看着小水。
“你说的是老街区拐角的那家?”小水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若有所思。
“是呀……突然想吃。”
所谓的“那家”其实是一辆三轮车上支起了煤炉铁板卖烧烤。记忆中那个卖烧烤的女人一张瘦黑松弛的脸被油烟熏得油亮,一只手拿铁铲――是工匠用的那种三角形小铲(当时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一只手捏着串,穿着豆腐、年糕、里脊肉、香肠,与其他小贩卖的东西并没有什么不同。她永远在袖子上套着梅红色的老式绒袖套,终究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
阿咂想起来上次吃的时候,已经是几个月以前了。阿咂在一所寄宿学校上高中。每次放假回来,小水都会约上阿咂一起瞎逛。一个小镇,就那么几条街,那么几家店,掰着手指都能数过来,也没什么新鲜玩意儿,说不定哪天就拆了倒了。等兜完几圈时,街上的门店歇了一家又一家,有趣的事讲了一件又一件。在回家途中路过街角烧烤摊那盏幽黄的小灯,阿咂总忍不住买上几串豆腐,不要别的。小水偶尔会一起吃。冷寂的长街上,几辆摩托车呼啸而过,汽车的大多是年轻的“杀马特”。摩托车与地面的摩擦在深夜里发出尖锐的声音,吵醒某个角落里将要啼哭的婴儿。这时候,唯有这盏小灯下的烧烤,和阿咂她们分摊了一点儿温情。要是时机不好,或是那天豆腐比往常少,等阿咂去的时候豆腐已经没有了,阿咂总是要失望的。
今天算是个幸运的日子。阿咂吸着冷饮,盯着铁板上的豆腐渐渐变黄,上面嗞嗞地冒着小泡,那小泡跳跃了一下,然后快速遁进了豆腐里,雪白的盐卤豆腐变黄,变皱。阿咂似乎听见了小泡破灭时“噗”的一声。一抬头,阿咂对上那女人灯光下愈发显得枯黄的脸时,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急急地低下头去。
小水在一旁诉苦大学通宵达旦写作业的苦难生活。若是在平时,阿咂准会惊诧地唏嘘一番,然后小水会心满意足地叹气。可今天,阿咂没有发表任何态度。小水也就乖巧地在一边等着。
“加葱?少辣?”女人轻轻掂着豆腐串,抖掉上面的油。
“――嗯――”,阿咂愣了一下,回过神来赶忙应声。
“放学回来了?”女人拿起胡椒罐――一个牙签盒,在豆腐串上筛动了几下。她的语气很平淡,声音轻的不易被察觉。阿咂没有回答,算是默认。这是阿咂与女人之间少有的额外的交流。
阿咂看着她把豆腐放进半个撕开的泡沫塑料盒,抽掉竹签扔到煤炉旁,然后从三轮车旁的塑料袋里捏出一撮葱,细细地撒上,最后插上两根牙签。牙签与泡沫塑料盒摩擦发出松脆的声音。如果是在极冷的冬天,她会用一个完整的盒子,在盖子上插上两根牙签,然后大功告成般地郑重地递给阿咂。
阿咂每次都是着急地用牙签插上一块豆腐往嘴里塞,豆腐很烫,阿咂不得不张圆了嘴,“哧嚯哧嚯”吐着热气。外酥里嫩的口感,伴着葱香,引出无限的满足感。小水被阿咂的反应逗得很开心,笑着拍阿咂的肩膀,“吃慢点!”
阿咂第一次看见这个小摊还是上小学的时候。小学门口林林总总的小摊,卖的是烤的、煮的、蒸的、炒的,整条街香味四溢。那时的女人还年轻,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用黄色的橡皮圈盘在脑后。她总是热情地接过递上去的钱,找还的硬币会沾上油。那时阿咂总觉得她一定是极喜欢这样的生活的。不曾料想多年后见她会是这般模样。
高中学校的栏杆外也会有不少小贩。只是相比之下,他们便不这样幸运了。有一回,阿咂看见一个小贩被城管抓个正着,那一泡沫纸箱的食物被一把扔在地上。小摊贩是个中年男人,一动不动地盯着纸箱,耷垂着手,任凭城管凶巴巴的言语噼里啪啦地打下来。
阿咂没来由的想到了那个卖烧烤的女人,心里暗暗祈祷这样的事不要发生在她身上,“她恐怕是顶不住这些的”,阿咂喃喃。
帜顗以为阿咂说的是那个中年人,笑笑说:“没办法,这是规定的。”帜顗是阿咂的同班同学。
阿咂不满地嘟嘴:“那可没规定可以这样!”
如今,阿咂看着这女人,顿时心生怜悯,一时又觉得自己的怜悯有些荒唐。这十多年,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浸泡她的热情和青春,所有曾经饱含希望的东西,都被泡花了,直至一点点蒸发、晒干,最后只剩下苍白的平淡,脆得仿佛一捏就散。在阿咂这种年纪,谈什么岁月流逝实在滑稽,但阿咂近来却常有这种感慨,去年小镇的老街拆建时,阿咂也像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一般。毕竟,老街记载了阿咂从小到大的脚印。
不知不觉,阿咂手中的盒子已经空了,盒底留了一层薄薄的黄色的油。
阿咂这才想起来旁边沉默了许久的小水,不禁有些自责,于是飞快走过去挽上小水的胳膊回家,泡沫盒被轻轻丢在路旁的深蓝色垃圾桶里,那片沾着的葱花在落入黑暗的桶底时闪烁了一下。
再过几个月,阿咂再次回到小镇时,已经不见那个女人的身影。原来的摊位来了一位年轻妇女,卖的还是豆腐、年糕、里脊肉、香肠。阿咂每次路过时心里总会想:不知道味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