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哐-哐,敲了好多声门了,门没有锁上却没人应。我试着推开那扇关着的门,头伸进去向里面望着,老头只穿了条短裤站在床边,正巧他也看见了我,老头急忙回头在床上找衣服,我也缩回了头,关上门,一脸尴尬。
在门外我一直思考着一会儿该如何进去面对老头,不到一分钟的功夫,门就开了。老头站在我面前满脸不好意思的笑,在他给我解释的功夫,我再一次打量老头。一件的确良白衬衣,从第一粒扣子一直扣到了最下面一颗,连袖口的扣子也扣得齐齐整整的,衬衣已经洗的变薄了,能看到里面穿的背心,这恐怕是十几年前的老衣服了,如今哪有人还穿这样老旧款式的的确良衬衣。一条烟灰色裤子,系着一条手工制的特别老旧的皮带,衬衣扎在西裤里,裤子不笔挺,已经看不出曾经熨烫过的痕迹了。一双凉鞋,是我学生时代男同学都穿的那种运动型的带魔术贴的凉鞋,当然,老头绝对要穿一双尼龙袜的,白袜子在黑色的凉鞋里面停留着。这才是我平时印象里的老头,跟刚才冒冒失失那一眼完全不一样。
老头是我的房东,一位退休的大学老师,至于是不是教授,我没问过他。倒是他,成为我的房东之后,特别尽职,每次都是他坐车下来亲自上门抄水表电表收房租的。在这之前我从没有去过老头家,几天前,老头告诉我,他要去泰国马来西亚日本出游一段时间,房租本来还没到期,老头想着房子到期了他可能来不了,让我最近几天送房租过来。
老头常常给我打电话,一般都是他在说。比如他学院里面同事的故事、他女儿的事情、他办理的话费优惠套餐、最近超市的特价水果儿都有啥,还有向我打听一些别人的事情,那个谁找到男朋友了没有啊、她快结婚了没啊、她男朋友是干嘛的啊、她公公婆婆都对她好不好啊、房子买在什么地方啊、异地的问题如何解决啊……很多都是我不感兴趣的日常小事老头却常常能说给我很久很久,挂电话的时候还总是意犹未尽,我在电话的这头也总是忍着头皮听很久,对老头来说,我算得上是一位称职的听众。
听口音就知道老头是老北京人,当初下乡来到这西北陇海线上的一个小城,一待是几十年的光景。老头说他女儿是清华大学的博士,做的是高科技,横竖总是说的很玄乎,让我这个理科白痴总是摇头傻笑听不懂来表示对博学人士的佩服,他的言语里女儿是那个会让他自豪得意的人,女儿很有出息,老头说身边喜欢他女儿的男生挺多挺多,老头还问我为什么女儿已经快40了还不着急结婚之类让我摸不着头脑始终不懂回答的问题,茫然间我笑一笑,心里写满的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些大字。老头说女儿上初中之后就去北京了,这几十年里他只见过女儿几次,是他去北京看望女儿的。
我从没有听老头说过他老伴儿,听说他当时把回城的机会给了老伴儿和女儿,她们到北京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这座小城,当然也没有看过老头。女儿一年里会零星给老头打的几次电话以示问候,我心里隐隐地会觉得一年里难以数计的时间里可计量的几个电话算是对老头把机会给她们娘俩回北京过另一种人生的报答的寒暄。话间有时候带过老伴儿的话题时,老头没有什么语调上的起伏,一带而过,似乎想说又不敢说,那种时候,我心里的五味瓶倒了一地。我无法想象前一秒还欢快着说女儿的老头,后一秒,他那满是褶皱的脸上的表情是怎样的。
后来一段时间里,我很怕老头的电话,絮絮叨叨之间我难过又纠结,因为我不想对老头报以一丝可怜他的感情,却常常听着他的话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印象最深的是一年年三十晚上的那个拴在我脑子里的电话。我们一家准备了满满一桌的好饭好菜等待着春晚直播,家里的火炉烧的通红,充满着圣诞老爷爷骑着麋鹿弥天而降那种粉红色的节日气氛。这时候老头的电话响了,我拿着手机向妈妈晃晃,不想接,妈妈摇摇头说,接吧,这时候打来的电话说不定有什么事情。我收拾了粉红色的心情,按下了接听键。老头照理跟我聊起的了他的女儿,说女儿现在从事着尖端科技,很有前途;还说他们学院里有个同事姑娘30了却还没结婚;又问了是否给故人上坟了;还说是不是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准备了什么年?狗梗缓罄蠢贤分龈牢乙荒杲崾诵碌囊荒暧掷戳耍阋?快乐,要快些找个男朋友,一定要幸福,就这样一个一个话题说完,春节联欢晚会已经演了十多个节目了。我向妈妈撇撇嘴,妈妈说了一句,真可怜,那样好的出身。我跟妈妈说,如果咱家也在陇海线上的小城里,我好想给老头送些年夜饭过去。妈妈点了点头,我又心生了怜悯。那一晚老头一定是守着他的18寸的电视机、微波炉还有那个单筒洗衣机过了一夜吧,守岁的一夜和他的生活里平常的夜一样,也许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那一晚小城里烟花爆竹、万家灯火和合家欢乐与老头这一头的清冷形成的强烈比对让老头会心里暗生些比往日更多的孤寂感吧。
我问过老头,你都退休快十年了,为什么不回北京去和老伴儿和女儿过日子。老头摇摇头说,亲戚朋友都是过去的了,回去了找谁啊。老头的话里,有一种对故乡的牵挂间却难以想象的萧条,在那个人满为患的帝都老头已经找不到一个可以成为家人的人了。我想即使老头想回去但也回不去了吧,对老头来说,故乡早已不是随时可以归去也有容身之处的温暖港湾的地方了。这个没人要、没人认的老头早已经把自尊和人生所剩无几的时日一起干脆地放置在这座西安以西的小城里了。
老头每年都去国外旅游一段时间,老头从不跟团,自学过日语、泰语、实在来不及学的语言老头就用英语交流,自己办签证、自己订机票安排行程,一个大背包,一身笔挺正式的衣服就出发了。可谁能想到这样老头,他的家是如何的破败。一个扫帚、一个簸箕和一个单筒洗衣机横七竖八地搁在并不宽敞的客厅里;卧室一张大床占了房子大半,床则是两用的,一半自己睡另一半完全当作衣柜、书柜的,床旁边一张大桌子,上面摆着那个18寸的电视机和一些健康简单的吃食,一个又旧又破的已经认不出颜色沙发放在床对面;另一个房间是收集来的旧报纸、废纸盒堆的高高的,还有一个木头梯子放在已不平整的水泥地板上。这样的家,矮小单薄的老头一个人默默地住了几十年。
每每想到老头的家,我心像是一团揉了又揉的纸一样充满着无法抚平的褶皱。在我看来那个不堪入眼的家里,老头与自己相处了一年又一年。这个善良正直的老头,(星辰美文网wwW.mEIWEN1314.cOm)从来没跟我说过他的孤寂、落寞和他对于这个大环境的埋怨,我却总能从老头的絮絮叨叨的语言里听出他心底里的声音。那是用任何话也无法描述的酸楚,对家人的牵挂间他是自豪的可又是落寞的,在对周遭人们所投来的不平里他无法苟同或是成全,只是孤独而坚定的走自己的路,却又是那样渴望着关心周围与他无关的一切。
老头一辈子经历过下乡未归、经历过被亲人的抛弃、经历过一个人独自孤独又孤独的上路远行……或许还有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坎坷和辛酸、落寞与无情、或是大起大落、大伤大悲。
苦这件事情,谁没有经历过,可到底有多苦,语言的力量太单薄。“命运”这件事儿无法用来讨论公平与不公平。上天他从来不问这个人是否接受得了“命运的不公平”就把命运的所有降临到这个人的一生之中了。幸运降临的时候,我们欣喜地接受着,周遭人满是羡慕。不公平降临了,那就得受着,活出怎样的人生是那个人自己的事情,跟谁也无关,而坎坷和不忍,都是谁也帮不了。再好的曾经、再好的工作条件、再好的出身、再好的容貌,都帮不了,唯一可以的便是当下的自己。
这大半年来,我没有再见过老头,不知道老头现在是否安好,他也没有再给我来过电话,给他打过的电话早已经拨不通了。我幻想着是不是他的老伴儿和女儿接他回北京安享晚年了,我只愿在这个孤独的冬日里老头能平安快乐,不再被讨要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