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辉洒在天鹅湖面,轻轻的晚风从东川上吹来,湖水荡漾着金色的涟漪。初秋的傍晚,酷暑已经渐渐地退去,空气多了几分清凉。吃过晚饭,老人们三三两两的结伴在湖堤上散步,年轻父母们带着孩子在湖边的浅水里嬉戏着,热恋中的青年男女已经在杨柳树下开始相拥亲吻。
柳树下的连椅上,坐着两个中年男女,手里各拿着一瓶冰红茶饮料,边喝边聊。看似夫妻,却不像夫妻,因为她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看似朋友,却又不像普通的朋友,几年了,他们总会坐在这里,好象有永远也说不完的话。夕阳染红了他们的脸庞,秋风撩动着他们的头发,湖水倒映出他们的身影,此情此景,极具有画面感。
刘雨婷是一个理性与感性双重性格的女人,她时常翻阅自己的心灵史和感情史,早已明白了男女之间交往的一个简朴的道理:情人之间的最美丽的距离,就是能嗅到对方气息却感觉不到对方心跳的距离。这也是她在和赵志涛几十年的交往中总结出来的。
今年是刘雨婷和赵志涛相识二十八周年纪念日。二十八年在人生的长河中只能算是一个小段落,就在这二十八年中,他们有过同窗共读郁郁葱葱的校园岁月,有过鸿雁住来的纯真时代,更有过一起跳“三步”、“四步”,共吃生日蛋糕的浪漫时光……
这之间有七八年时间彼此是空白的,在这七八年里,刘雨婷考上了大学,毕业后进了市直机关当了干部,赵志涛因父亲早世,母亲无力再承受他继续上学的负担,就放弃了高考,回家后加入到了进城打工一族。不觉得几年过去了,都到了成家立业的适龄期,各自恋爱,各自成家。期间也曾有几次偶遇,或是在车流如梭的钟楼盘道,亦或是在熙熙攘攘的东大街,俩人都是礼节性的点头微笑,挥手打个招呼,任凭脸上平静的微笑掩盖着内心翻江倒海的波涛,他们都茫然于找不到一种合适的相处方式。
直到有一次同学聚会,老同学们的赞美和惋惜让他俩都感到很窘迫,都不敢对视对方。至此,刘雨婷才明白:生命中的有些人注定要用一辈子的时间也难以淡忘他,人脑不像电脑,一按“删除”键,一切都变成空白,刻意的去忘记反而更会加深记忆的印记。既然彼此都视对方为生命中不能错失的人,那么随遇而安,缘散缘聚,才是最佳的选择。就这样,在爱情悄然转身的若干年后,她们襟怀坦荡的重新摆起了友情的筵席。男女之间的相处很玄妙,从友情到爱情就象一层纸,一通即破,而以爱情再回到友情,却象隔着万水千山,而她俩能够心照不宣的将这万水千山的距离浓缩为咫尺。凭的就是对缘分的尊重和对友情的信仰。
其实刘雨婷和赵志涛的真正缘分始于高中时代。刘雨婷是文体委员,能歌善舞,赵志涛是学习委员,品学兼优。全班共有四十四个同学,男女各占一半。情窦初开的青男少女们心中已有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或是白马王子,或是帅哥暧男。刘雨婷性格开朗却又不乏理智,虽然她对帅气有才的赵志涛仰慕已久,但理智告诉她:作为学校里让每个男生都艳羡不已的“校花”,千万不能轻易的放下自尊去向任何人男生表白,毕竟还在学生时代。而性格腼腆内向、只注重学习的赵志涛,根本没有觉察到刘雨婷的内心世界,他也不可能往那想,因为刘雨婷是学校里公认的高不可攀的“校花”。
作为学习委员的赵志涛,有一次收完作业,他把男女同学的作业分为两沓放在桌子上。同桌的李文孝是班里有名的“神算子”,喜欢恶作剧,更喜《周易预测学》,曾因测算出怀有身孕的班主任孟老师将生出女孩而留下“神算子”的绰号。李文孝把赵志涛桌子上的作业本揽在怀里,用书挡住赵志涛的眼睛,说:“志涛,你随便从中抽出一本,看你和谁有缘,预测一下你的缘分”。赵志涛虽然不相信“神算子”的这些并没有科学依据的游戏,但好奇心促使他还是不由自主的从中抽出一本。李文孝速度收回挡住他眼睛的左手,让他看看作业本上的姓名,刘雨婷!三个美丽的字非常醒目的出现在他眼前,闪闪发光,让他刹时目眩。
李文孝迅速把他的“杰作”在班里公开了,当刘雨婷听到这消息后,对赵志涛投来会意的一笑,赵志涛看到了她的目光像触了电似的一阵哆嗦。
一个游戏虽然让赵志涛暗暗的激动了一番,但并没有把这当作冥中注定的选择。直到若干年后,“刘雨婷”这个名字在他心海里掀起惊涛骇浪时,他才开始对学生时代所玩的那个游戏有了一种宿命的信仰。
三年的高中生活即将结束,意味着同学们都要各奔东西了。一个周六的下午,刘雨婷约赵志涛去灞河边走走,赵志涛尽管内心忐忑,但还硬着头皮赴约了。时值阳春,杨柳吐絮,草木返青。春风习习,河水悠悠,白鹿原杏花如雪,北骊山云雾缭绕。他们在河堤上默默地走着。
刘雨婷终于忍不住了:“志涛,咱们马上就要毕业了,你是怎样打算的?”
“我也不知道”。赵志涛低声回答。
“都快二十的人了,还没一点主见!”性急的刘雨婷有点责怪他这种磨叽的性格。
赵志涛没有吭声,依然低着头跟在她的后面。
前面是一堆用铁丝网笼起的石堆,刘雨婷选择了一下合适的地方,俩人坐下。
刘雨婷望着赵志涛游离于河水中的眼睛,深情的说:“志涛,你知道我在暗恋着你吗?”
赵志涛惊醒过来,急忙摇头:“不不不,我的家庭……”他没说下去。
“我不管你的家庭怎样,我只喜欢你这个人。尽管你看起来有点木讷,但我能看出来你的内心世界是极为丰富的,你会有出息的,我相信你!”
一股暖流涌进赵志涛浑身上的每一条血管里,他只觉得身上到处都暖融融的,他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回答她,一时又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赵志涛才开口了:”雨婷,我也喜欢你,可我更喜欢的还是我的母亲,母亲为了我……”
在刘雨婷面前,他的话始终没有离开他的母亲,似乎忽略了当面向他表白的姑娘的存在。
刘雨婷是多么的渴望着能成为赵志涛心目中最重要的姑娘啊!可赵志涛似乎天生就不会讨好女孩,当着刘雨婷的面,他竟然强调自己的母亲是怎样的伟大,母亲才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人,却根本不知道这些话是在粉碎一个天真少女的自尊,将她推向痛苦与失望的深渊。
时过境迁,多年以后,刘雨婷才明白了赵志涛当时心中的苦衷,一个失去父爱的男孩,视母亲如生命也合乎常理,世界上大多数男孩都会认为母亲才是不可替代的异性。刘雨婷以这样的理由原谅了赵志涛。
几年前的一个冬天,赵志涛的母亲因肺气肿等老年综合症住进医院,刘雨婷得知后,买了花篮水果,倒了几次车才到了唐都医院。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了赵志涛的母亲,走进病房,赵志涛不在,两人床上只躺着一个老人,她断定这就是赵志涛的母亲。面对年逾八旬,身休瘦弱,且又和蔼可亲的老人,她急忙来到病床前,低头附近老人的耳边,自我介绍道:“大妈,您好!我是志涛的老同学,第一次来见您老人家!”
老人家转过脸来,揉了揉眼睛,打量着她。没几秒钟,老人家似乎醒悟过来,问:“哦,是雨婷吧?”
“是的,我是刘雨婷”。她急忙回答道。
老人想要起身,她急忙按下,说?”大妈,您躺下咱们聊”。
老人拉着刘雨婷的手,眯着眼睛端详了半天后,说?”雨婷啊雨婷,二十多年来,志涛经常提起你,我也想看看你到底是一个啥模样,今天总算见到你了,快坐快坐”。
刘雨婷紧紧的握着老人的手,坐床边,听老人讲述着她如何历尽艰辛将赵志涛抚养成人,儿子如何自强自立感恩孝敬母亲的感人故事。听着听着,刘雨婷忽然忆及起为赵志涛当年顾及母亲而吃醋的往事,顿感羞愧得无地自容。比刻,她多么敬重眼前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正是这位老人含辛茹苦地养育出了一位品德优秀的儿子啊!刘雨婷也感谢上苍在她纤尘不染的豆蒄年华里结识了老人的儿子,并与他终生为友。
现在,刘雨婷已经内退,回到了老家的县城,居住在天鹅湖旁一个景色秀丽的小区。赵志涛也在县城买了房,离刘雨婷家不太远。两家人来往甚密,宛如亲戚,不管那家做了好吃的,都让孩子互相送去。
现在,他们的见面仍选择在灞河岸边,灞水见证了他们之间纯洁的友谊史。
刘雨婷说,她喜欢冰红茶的味道,甜淡适口,清爽提神,回味无穷,生活何曾不是这种味道。她一边喝着饮料一边端详的身边的赵志涛,心里在想:冰红茶也许不是世上的最佳饮品,但身边的朋友绝对是真正的“冰茶伴侣”。
赵志涛仍然是那么的深沉,他不善言谈,但内心的感受刘雨婷却能感觉到,因为她了解他几十年了。她以前上班的时候,每当工作中或人事关系上出现问题让她痛苦的时候,唯独赵志涛的安慰最见效,立马会让她茅塞顿开,破涕为笑。虽然赵志涛没有成为她的生活伴侣,却是她终生的精神依赖,她的精神生活不能再没有赵志涛。
夕阳压下白鹿原,徐徐的山风吹来,特别舒适。吃过晚饭的人们,从各小区陆续赶来,游人渐渐增多,场面有些噪闹。刘雨婷和赵志涛又回到湖边角落里她们经常坐的那条连椅上,静静地欣赏着这个世界上繁杂噪闹的场面,好让他们的心情在这噪闹中回归于宁静。
这条钢木结构的连椅放置角度太巧妙了,紧靠着一颗枝条茂密的大柳树,坐在连椅上,一条条柳枝随风摇摆,将湖面的风景衬托得美伦美幻,坐在这里去欣赏着天鹅湖的风光太惬意了。
刘雨婷坐在右边,赵志涛坐在左边,手里的冰红茶各喝了一半。刘雨婷仔细欣赏着手里的冰红茶,忽然醒悟: 原来情人这个名词也并非贬意,真正的情人之间的距离不是整天磨鬓厮耳的零距离,更不是灵与肉紧密交融的负距离,而恰恰是相互之间能嗅到对方气息,却感受不到对方心跳的最美丽的距离。她喜欢和他坐在这条长长的连椅上,一个人坐这头,一个人坐那头,中间隔着一段可以嘘寒问暖又可以避免情迷意乱的距离,这是一段可以交流心事又能避免缠绵的距离,这是道德的距离,这是人格的距离,这种美丽的距离亲密而有间。正是这种距离,使她们度过激情燃烧的岁月,踏入了理智的中年,直到迈入老年。
一对恋人从她们眼经过,向他们来异样的目光,他们无所顾忌,全当没事一样。只有他们心里明白:一条连椅,就是他们之间的楚河汉界,情感与理智泾渭分明。他们之间,未曾被激情燃烧过,也就没有被时间的灰烬掩埋,正因为交往的意犹未尽,而在彼此之间留下久经未散的余韵。
在每个年轻人心里,都视“生不同衾,死不同穴”为两情相悦终生憾事。而人到中年以后才会明白:一对各有家室的异性朋友,能够隔三岔五的坐在一起,谈谈生活,叙叙旧也是一种前世修来的缘分,就看你怎样珍惜这种缘分了。“情人”这个词,在某种情况下,也是非常醉人的。
泰戈尔说:“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明明无法抵挡这般思念,却还得故意装作丝亳没有把你放在心里,而是用你冷漠的心为爱你的人掘出一条无法逾越的沟壑”。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绕口,但却感动过无数的痴情男女。可是,正因为有了距离的存在,才使这种美得以永恒。
当人们午夜梦醒,对月伤怀时,记忆都会留在昔日美好的时光时里,这会儿才会真切的感受到:“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何尝不是另一种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