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丢掉了我的影子。其实用‘丢掉’也不太妥,因为这样的动词总暗含我这一行为主体的自由选择性,可事实上在这一事件上我毫无选择权。它像拿去一样轻飘飘地降临,随即又如来时一般离去。在来和去之间,存在一个令我失去影子的动作。”
看门人背朝我坐在火炉前,炉火的影子在他厚得的大衣上跳动。听罢我的话,他叹了口气,转过身来。
“所谓影子也好别的什么也罢,大概都是些与生存不相干的事情。进化学总是意味着对这样不相干之物的舍弃,或许在这段过渡时期里你还会为此感动忧伤,但等到进化完成,你成为新的人类时,这些烦恼都会离你而去了。”
“可我总想找回我的影子。不知怎的,我总觉得没有影子不太自然。虽说舍弃不相关的事在某种程度上能够带来完美——但,太完美的事总有些反常。我是这么觉着。”
“可是,我担心我的影子会遭受厄运。毕竟相识一场,不想他白白送命。”
看门人站起身来,做了送客的样子:“影子无形无相,即使穿过重重烈焰也会毫发无伤,不必担心。”
从看门人的小屋里出来,我在镇子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我究竟是何时进入这个镇子的,进入镇子前又发生了什么,这些我完全不得而知。小镇生活安适而惬意,人们各司其职,吃喝不愁。可据我看来,小镇的完美也有点太过不自然了。首先,我注意到人们都没有影子,而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是我一直奉行的行事准则。再则,镇子上几乎没有争夺和怨恨,这无疑就意味着人们对什么都没有强烈的欲望——依我看,个人的欲望和支配欲必然会令他人感到不快,从而引发争执。人们相处自是和谐,可和谐中又带着隔膜,炽热的爱情,深厚的亲情之类,在此我从未看到,看起来仿佛属于人类的情感随痛苦一并远去了。
我决定逃跑。镇子周围建有高高的围墙,唯一的出口由看门人把守。我知道翻墙逃离极其困难,但我别无选择。在最近发生的事情中,我似乎总是处在这样的弱势地位。进入镇子也好,失去影子也罢,都仿佛是已被刻在远古石穴的决定,我所做的只是照着台本朗读而已。
我爬上围墙的时候正是深夜。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围墙外有一圈由烈焰组成的屏障,要是跳下去,非烧得灰飞烟灭不可。正当我犹豫的时候,背后有动静传来。我转过身去,看门人正提着一个衣着褴褛的人站在围墙内的空地上,冷冷地望着我。
他用手挑起那人的下巴,露出了那人的脸庞——一副跟我一模一样的面容。
没等我回过神来,看门人在空地上点起火,将手中的男人投入火焰中,男子的身体在火苗中挣扎了一会儿,便湮于无形。一种巨大的痛苦感袭遍全身,但我知道我已没有退路了。我回身,望着墙外染红的天幕,闭上眼,纵身投入烈焰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身体完了无损地展现在我的眼前。四下里有散步的情侣,白鸽从天际飞过。但我知道,围墙离我并不远。我抬头远眺,正迎上城楼顶看门人炯炯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