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坟里的电话
临终之人的喉咙里,死亡的气息越来越浓重,蛇信子一般冰凉,令人不寒而栗。
但郑晖觉得,只有在死亡时,他叔叔才是可爱的。这是因为,郑伯炎的死亡循规蹈矩,严格遵循着郑晖为他制定的程序。
床上,脸色苍白的老人费力地转过头来,抓住郑晖的左手指,一种冰凉沁入骨髓,令郑晖毛骨悚然。
老人喘息了一阵,然后奄奄一息、断断续续地对侄子说:“电话……一定……要接电……电话……”
老人哽住了,再也没有力气说下去。他的手指痉挛地插入喉咙,似乎想把没说完的话掏出来。眼睛里的光彩涣散、消逝了。连同那些古怪的念头,他沉重地陷进枕头里。
死!这就是他盼望的。他忍受了这么久,失眠了这么久,现在总算完事了。他应该赶快忘掉这一切。
满屋子的药剂气味,他的胃里翻腾起来,他忍住了,没有呕吐,感到一种落荒而逃的冲动。是的,应该忍住,应该想些美妙的事。例如现在,这具尸体应该是充满诗意的——尸体是通向巨额遗产的桥梁。
乐观地看,老人对自己后事的古怪安排对郑晖大有好处——因为他的要求是死后不许火化,不许解剖。
可是另外一件事……
他想起叔叔曾经对他说过:“如果我复活了,会很虚弱,没有足够的力气打开墓穴。但是打电话的力气还是有的,我会打电话求救,你一定要接电话,郑晖,你一定要接电话……”
“我真不明白!”年轻人忽然大声喊起来,打破了老人咽气后房间里的肃静。
“我真不明白,难道非要遵照他那古怪的主意不可?为什么他不能像别人一样被火化?我们可以遵照他不让进行尸体解剖的遗愿。可是,有谁会在坟墓里安装电话?”
“见鬼,你们去尊重死人吧!”郑晖真想冲着李律师嚷叫,但他忍住了,心想:好吧,尸体是通往巨额遗产的桥梁,不火化的尸体是坚固的桥梁。
于是,郑伯炎的尸体没有被解剖,它完整地躺在棺材里。葬礼结束,你就将永远地躺在那里,躺在松杉公墓阴暗潮湿的地底。不火化又有什么用?所有生命都终将成为灰烬,无人幸免。条条大路通灰烬,不是火化,就是腐烂。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总算给后人让了路。
还有一件事,也不重要。在郑伯炎的棺材里,靠近尸体右手的地方,安装了一部电话。
那天早晨,参加葬礼的人尚未到来,郑伯炎的坟墓前只有郑晖、公证员和一名电信公司的工程师。他们合力掀开棺材板,腐尸的臭味扑面而来,差点使人窒息。工程师面无人色,双手哆嗦着,俯身到棺材内,让电话线穿过棺材底部的小孔,接到电信公司的电话网。
郑晖惊讶地发现:电话线、接线插座原来早就埋设在公墓地底。看来,郑伯炎早就开始安排后事,一切都已备妥。
事毕,在重新盖上棺材之前,郑晖摒住呼吸,眼睛却情不自禁朝棺材里看去。只见郑伯炎安然躺在里面,脸色苍白,略呈一丝灰色,眼皮紧闭,眼睛深陷,嘴巴微张,嘴里仿佛有种黑色的东西正在左右摇摆。
难道,老家伙还不死心,还想说话?
郑晖身上的衬衫被冷汗浸透了,黏乎乎的。他的心怦怦直跳,慌慌张张,只想快些把棺材板盖上。他移开了视线,却仍然不由自主地想象棺材里的郑伯炎坐起来了,尸体张着嘴,来咬他的手指。
“嘭!”的一声,郑晖的手指被尸体咬住了,他尖叫,拼命向后挣脱,一下子摔在草丛里。
“怎么啦?压伤手了吧?”
原来,手指只是被沉重的棺材板压了一下。
该死的葬礼结束后,李律师来了,他打开文件夹,对继承人说:“郑晖,依照郑伯炎的嘱托,我有义务提醒你下列事项:一旦发生下列事实,你的继承权将立即被剥夺。一、拒绝接听郑伯炎的来电;二、更改你的电话号码;三、破坏通讯设施;四、不住在你叔叔原来的卧室内。”
郑晖感到无可奈何,因为他感到他叔叔并没有如他所愿,并没有安分守己地做一具尸体。即便在死后,那老家伙仍在用他古怪的想法折磨人;即便在地底,那死鬼仍有足够的力量控制郑晖的生活。
郑晖觉得,自己还是严格遵守遗嘱的好。
此刻,他开始脱衣服,并且自我安慰:“当然,鬼魂是不存在的。”
但他无法不去注意电话机,它就在手边,在他的视野内,在他的意识中。
“是的,故弄玄虚罢了,”他不断提醒自己:“老家伙已经死了,而死人是不会打电话的。”
他上了床,感觉着被窝里的温暖,左手攥着右手,发觉有个什么地方似乎不对劲。
是啊,确实不对劲:他的右手热乎乎的,左手却冰冰凉。左手,被郑伯炎在临终前抓过的手,现在像死尸一样冰凉。他觉得这冰凉的感觉缓缓地渗透到全身。也许死者的灵魂附在左手上,现在来报复他了,也许不用多久,他就像叔叔一样,全身冰冷僵硬,躺在棺材中了。
“滚开!滚开!”他并不是在命令叔叔的鬼魂滚开,而是叫自己的胡思乱想滚开。他知道那些不过是幻想。
不管怎样,死人的手指是僵直的,它不可能拔电话。
他关上了灯。
“电话不会响,不会响!不可能响!”他一遍遍地说,忽而大声叫嚷,忽而喃喃自语。
被子里的暖意似乎一下子散去了,全身被黏腻的冷汗包裹。
他在等待,等待着电话忽然响起,命令他去完成一项可怕的任务。
电话似乎了解他的焦急心情,故意折磨他。天哪,他现在多想离开这里,离开这部电话。不离开这里也可以,但至少应该让他想想那些令人愉快的事,例如女朋友、电影、音乐、桥牌、昆虫、……甚至花岗岩也行。但荒诞的是:他必须呆在这里,必须想着这可怕的铃声。
“叮铃铃……”
它响了。
电话响了。
电话在他心里响了。在惊恐至极的时候,他觉得电话真的响了,他脸上的肌肉紧张地抖动着。床垫吱吱嘎嘎的声音又吓了他一跳。
他提醒自己:在医学中,这叫幻听。
因为怕听,才会听见。
电话真的不会响吗?他想起爱伦·坡的小说《过早埋葬》:“当墓门向外打开,一个白乎乎的物体嘎嘎作响地倒进他的怀里。原来那是穿着尚未腐烂的尸衣的妻子的骷髅。”
《圣经》上记载:耶稣说:“拉撒路,出来!”那死人就出来了,手脚裹着布,脸上包着手巾……
如果确实有过“复活”这种现象,那么,郑伯炎就有可能在坟墓中苏醒。他会像预先安排的那样打电话求救吗?他的死亡只是假象?
不,不可能,今天早上打开棺材盖板时,他的脸已经变灰了。这种灰色是尸体腐烂引起的。一具能复活的尸体绝不会有这种脸色。
电话好像越长越大,以致整个房间里除了电话就什么也没有了。
纯粹是心理作用,做贼心虚罢了。他自我解嘲。这老家伙整天谈论复活,如今又假戏真做,这些都给了他太强的暗示。
他蓦地睁开眼睛,朦胧的月光照射进来,房里家具的阴影斑斑驳驳,幽灵一般游荡。
他打开电灯,电话仍在床头柜上。
又闭上眼。这回,床头柜上的电话飘浮起来,晃晃悠悠、跌跌撞撞。似乎一个隐形人拿着电话听筒,在房间里四处找人接电话。他用被子蒙着头,但没用,隐形人是无所不知的,他找到了他,站在床边,把电话高高举起,等待着郑晖接电话。
他还看见:此时,在电话线的另一端,在棺材里,郑伯炎正用惨白的指骨,按着电话键盘;按一下,他腐烂的皮肤脱落一片;按一下,他的指甲掉了;再按一下,他的发霉的皮肤粘在键盘上……
“不!不!”尖厉的喊声从他干涸得冒烟的喉咙里迸发出来。“不!电话不会响,绝不会响!”
“叮铃铃……”
它响了。
电话响了。
“这仍然只是幻觉。”他试图平静下来,于是坐起,睁大眼睛,盯着电话机,冷冷地提醒自己。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他用冰凉的手抚摸面庞,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电话真的响了!
他毛骨悚然、魂飞魄散、意识空白,有一段时间,甚至忘了呼吸——时间停止了。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电话铃声,仿佛它会一直这样响下去。
他惊恐不安,太阳穴发紧,心跳停止,晕眩……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应该跳下床,夺路而逃。应该离开这个鬼地方。但是,逃到哪里去呢?门外是无边的黑暗,如果有鬼魂,那么黑暗中更是鬼魂的天下,恐怖的世界。他觉得自己失去了理智,怀疑自己被莫明的幻像弄得快要发疯了,就暂时抛开铃声,一口气喝掉一杯水。
“叮铃铃……”铃声继续着。
“拒绝接听你叔叔的来电,你的继承权将立即被剥夺……”他记起遗嘱执行人的吩咐。自己这段时间的担惊受怕,不就是为了那些该死的遗产吗?不管怎样,电话总得接。
他面如土色、战战兢兢,朝床头柜走了几步。他在衣服上擦掉手上的汗水,眼睛一闭,抓起听筒。
“喂……”他听到自己几乎在哭叫。
“喂!你怎么睡那么死呢!”电话那头埋怨起来。
埋怨是好事,恶鬼可不会埋怨别人。
“有事吗?”
“我是人民医院住院部,你是郑晖吗?”
“是。”
“我现在通知你,请前来领取郑伯炎多余的医药费。”
那边已经挂断了,郑晖还拿着听筒呆呆地想:是啊,现在还早呢,人们还在上班呢!凡人的世界多好,繁忙、平庸而安全,没有出乎意料的事,没有意外的流血,不用谋划杀人,也不用害怕被杀。郑晖喜欢平安的生活,不过,他更喜欢一大笔遗产。
他挂上电话,想了想,又给李律师打电话。李律师说:“郑晖,你住在你叔叔的房里,这样很好。我们希望你严格遵守遗嘱。”
郑晖重新睡下。
是的,我住在叔叔的房间里,我睡在叔叔的床上。
叔叔曾经睡在这张床上,床垫的凹凸不平可以证明。可是,现在他睡在棺材里,那里再也不会被他睡得凹凸不平了。但是,他却留下了一份可怕、荒唐的遗嘱,这遗嘱居然命令郑晖接听鬼魂的电话!
该死的遗嘱!
忽然,郑晖眼前一亮,想到一个大胆的计划:我去割掉那死鬼的舌头,让它讲不出话来,这样就不用害怕了。这可不算违反遗嘱,因为这样做不会破坏“通讯设施”。
夜晚,公墓似乎是无人看守的,谁会愿意在那鬼地方值班呢?他完全可以乘着夜色潜入公墓,把老家伙的舌头挖出来!
这好像有点疯狂,不过,只要能避免接听死鬼的电话,只要能消除恐惧,郑晖就愿意一试。
外面风很大,树影婆娑,扭动吟啸。
风变冷了,吹干额头的汗珠。他的身影在路灯下忽隐忽现。他回过头,不时警觉地回望身后,想看看是否有人跟在后面,他可不想被人看到。天哪,他觉得自己恢复正常的行动能力了,由于害怕,更由于将要从事的是一件从未有过的疯狂的事,他兴奋极了。这可不是普通的工作,如果让人看见,人家一定会以为他是疯子。
公墓外围杂草丛生,正好可以隐匿形迹。他背着工具袋,尽量伏下身体,大气不出地向坟地走去。
郑伯炎墓就在公墓的西北角。叔叔,我来了,你被囚禁在泥土下面,却依然想要控制活人的生活。
郑晖这样想着,浑身继续冒汗,内衣紧紧地粘在背上。除了风声与远处的犬吠,一切都静悄悄的。
一会儿,又是另一个声音:“算了吧,郑晖,你可能发疯了,你彻底疯了。”
打开手电,黑暗迅速向四周退去,他找到了郑伯炎的坟墓。他从工具袋中摸出镐头、铲子、铁锹、绳子。不错,设备齐全,像个专业的盗墓者。
他拿起铁锹。泥土很松,挖起来很容易。他汗流浃背,把挖起的土抛到墓穴四周。几十分钟后,铁锹碰到了硬东西。他用电筒一照,看到了棺材外面的大理石盖子。于是,他就朝旁边挖掘,坟墓外面的土越堆越高,而他则站在墓中了。
挖得差不多了,郑晖爬出墓穴拿绳子。他先用绳子绑住石盖,再爬出墓穴,用力拉绳。大理石板之间磨擦着,发出巨响。他想,我一定像个刚从地底钻出来的恶鬼。
盖板被拉开了,掉在旁边掘出的沟里。郑晖太累了,一下子瘫倒在地,大口喘息,嘴巴干涩。叔叔,你活着时没有安全,死了还是一样,这层棺材不再能保护你了。
只歇息了一会儿,郑晖就拿着镐头重新下到墓穴里。棺材钉很粗,却不是为防备镐头设计的。没费什么力气,就传来木头碎裂的声音,棺材盖被撬开了。
一阵刺鼻的气味冲出棺材,郑晖后退了一步,他感到快要窒息了。他背靠着墓壁,仰头大口呼吸。酸气涌到喉咙口,胃在痉挛,猝不及防,他一下子呕吐出来。
穿着尸衣的郑伯炎会从棺材中站起吗?
他打了个冷战,就像刚刚做过一场可怕的噩梦,手抖个不停。提醒自己说:“记住,不管看到什么,你都要干下去。”
他把手电筒夹在腋下,蹲下来,双手抓住棺材顶盖,打开了棺材。慢慢地移动,手电筒光照到尸体上。
必须快些行动,否则,我的勇气支撑不了多久。
他从衣袋里掏出小刀,俯下身去。这时,一个问题涌上心头:割掉他的舌头,割掉以后怎么办呢?把舌头丢在路边喂狗?让苍蝇、蚂蚁啃掉?或者,他还可以再挖一个小坟墓来埋葬叔叔的舌头,在舌头的坟上树一块碑,上书“郑伯炎舌头之墓”?
想到这里,郑晖几乎抑制不住放声大笑的欲望。
也许,我真是疯了。
不过,不要割舌头了,不然我会再次呕吐的。
还有其它办法吗?他收起刀子,爬到地面上,从工具袋里拿出一个拳头粗的木楔和一柄斧子。把它们扔进墓穴。
他又下到墓穴中。现在,他和尸体面对面了,他甚至能闻到尸体呼出的死亡的气息。郑伯炎的脸然更暗了,透出一层绿荧荧的光。郑晖的手电照着那部电话,郑伯炎的手似乎不在安葬时的位置上,而是向电话靠近了一点。莫非,他真的曾经试图打电话?
不过这无关紧要,因为你将永远不能讲话了。看,这是你脸上的霉菌,它们将会吞噬你的皮肤,你的眼睛,你的舌头,你的衣服。你真是鬼的话,现在站起来呀!
我得小心,别去碰电话机。
现在,他把电筒光对准郑伯炎的嘴巴,那嘴巴紧闭着,似乎在嘲笑他。他用电筒头推了推死者的上嘴唇,死者笑得更厉害了。笑,让你笑!他拿起木楔,尖端对准死者牙齿之间,用力插进去。有轻微的声音传进他耳朵里,仿佛是尸液喷溅的声音,又仿佛是死者在向他吐口水。
他操起斧子,全力用斧背砸木楔。一下、二下、三下……牙齿脱落的声音就像死者在咬牙切齿,尸液喷溅的声音就像死者在吐口水,这些声音让他发狂,让他充满了狂暴的、野兽般的力量——我不怕你,我就是要砸你,看你怎么样?我就是要砸你!
听到“嘎啦”一声,他终于住手了。听起来,死者的枕骨被木楔穿透了,这样,他的舌头应该已经被砸烂了吧。
盖上棺材盖,又填上土,他把墓穴恢复原样后,才感到肌肉很疼,疲惫紧张的肌肉在抽动不已。干这些活必须细心,毕竟不能毁坏坟墓里的电话机。想起刚才尸液喷溅的声音,恐惧突然又冒了上来,他打了个寒战。
回到家时,天都快亮了。由于疲惫不堪,他很快就睡着了。出乎意料,他睡得异常安宁,一个噩梦也没做。
第二天,他回想昨晚的行动时,得出的结论是:危险已经解除了,那死鬼再也不会来纠缠了。真是如释重负的一天,好几个月来,他从来没有这么轻松愉快过。
傍晚又来了,昨晚那无比可怕的情景又一幕幕呈现在脑海。不过,他比昨天冷静多了。连尸首他都砸过,还怕什么呢!
他想看杂志,但思绪混乱,无法阅读,就看了一会儿电视。九点时,他困得直打哈欠。他真的太需要睡个好觉了。
睡吧,让电话见鬼去吧!越是怕听见,就越会听见。所以,不要怕。
这是个难得的安稳觉。他睡得那样踏实、深沉,以致持续不断的电话铃声都没有吵醒他。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在迷迷糊糊中,他忘记了恐惧,拿起了电话:“喂!”
对方“嗡”的一声,那是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似乎对方的舌头烂掉了。
郑晖猜出了是谁,冷静地说:“你没有舌头,还打什么电话?安心做死人吧,死人应该为活人让路,知道吗?”
他被自己的言词逗乐了,得意地哈哈大笑。
对方沉默不语,似乎一时语塞。
郑晖更高兴了,他说:“不服输你就来呀!我这里有的是木楔。哈哈哈哈……”
郑晖的笑声忽然停住了,因为他感到嘴里有东西在蠕动,这东西软软的,小小的,但是奇臭无比,而且这气味越来越浓烈。他用手摸摸嘴巴,只见一条蛆正在掌心翻滚。
再看,从电话听筒的孔里,蛆虫正源源不断地爬出来!它们爬到了郑晖手上,钻进袖子,沿着袖子爬上他的身体,往嘴巴、鼻子、眼睛里乱钻。郑晖明白了:蛆是从郑伯炎棺材里来的。
在电话线的那一端,郑伯炎的脸已经腐烂了,一只眼睛从眼窝里掉出来,挂在脸上,蛆在他脸上来来回回忙忙碌碌,身上粘满了尸液。这些蛆是从郑伯炎喉咙深处爬出来的,它们沿着他嘴里的木楔爬,爬到木楔顶端,再争先恐后地钻进听筒。沿着电话线,它们很快从死人嘴里到达郑晖嘴里。他感到极度恐怖,但无法尖叫,因为一旦张开嘴,蛆虫就向嘴里蜂拥而入。
电话听筒传出了声音:“现在明白我在棺材里安装电话的用意了吧?你不是想变成我吗?你不可能变成像我一样的富翁,却能变成像我一样的死尸。”
“哇……”
郑晖呕吐了,牵肠扯胃,他醒了。
刚才不过是一场梦。
越是怕听见,就越会听见。所以,不要怕。
但是,劝自己不要怕的人,其实心里怕得要命。
他觉得自己走入了一个恐怖的迷宫,迷宫中埋伏着嗜血的野兽,但是,他既不知道野兽在哪儿,也无路可逃。
他在床上坐起来,头脑中翻来覆去全是这些念头:自我安慰、鬼神幻想、心理学……最后,像昨晚一样,他满脑子都是电话机。
爆炸的电话机。
腐烂的电话机。
利爪的电话机。
塞满蛆虫的电话机。
鬼哭狼嚎的电话机。
阴魂不散的电话机。
今天,郑伯炎的尸体腐烂了,尸液流出来,在棺材里四处流淌。但愿,棺材里的电话机会在尸液的浸泡中损坏。
这样的话,电话的威胁不就完美地解决了吗?而且,不是我郑晖,而是你郑伯炎自己破坏了通讯设施。
只要能证明坟墓中的电话机坏了,那自己就不会疑神疑鬼了。看来,要再一次挖开坟墓,察看一下电话机。
不,不用到坟地去。打个电话就能弄明白。
对!与其这样担惊受怕,不如主动出击。想到这里,他重振精神。
那天李律师抄下的公墓电话的号码仍然塞在机座下面,他拿起机座,看见纸片上写着:
“松杉公墓郑伯炎57826573”
他拔了开头四个号码,脸颊麻木,被冷汗冻住了。拔第五个数字时,刚才梦中的情景使他不寒而栗,他抓了抓哆嗦的手指;拔第六个数字时,他的心瞬间接连跳了两下;拔第七个数字时,左眼皮跳得厉害。
现在,他要拔公墓电话的最后一个数字了。他的心跳停止了,眼睛瞪圆了,呼吸摒住了,他俯下身,鼻尖几乎碰到机座。平时听话的食指,现在得竭尽全力才能控制,它苍白、紧张、害怕,因为它是生命,因为它也许会打开恶魔的大门——“3”。
有一瞬,听筒里毫无声息,他认为电话已经坏了。但他立即想到,如果电话坏了,就会有一个甜美的女声提示:“您好,您所拔打的号码……”刚想到这里,他就听到了清晰的“嘟嘟嘟”声。
棺材里的电话铃声响了!他能想像,在空荡荡、潮湿阴暗的墓穴里,这铃声是如此的突兀,它能把几十年来沉睡在地底的鬼魂全都吵醒。
“嘟嘟嘟……”
郑晖感到失望,公墓电话还没有坏。
“嘟嘟嘟……”
不只是失望,他还觉得头皮发麻,毛发直竖,他仿佛看见了棺材里的情形:只剩下白骨的手向前摸索着,一把抓住了听筒。对方是具尸体,我能说什么呢?
嘟嘟嘟。”声音忽然停了。现在,他最害怕的事发生了——对方接电话了。
“喂。”对方只说了一个字,但这足以让他魂飞魄散。
“啊!”郑晖对着话筒,失声尖叫。
“神经病!”
神经病?对方火气很大,却似乎并不邪恶。
他不禁满腹狐疑,就问:“你是……?”
“你找谁?这里的号码是57826673。” 对方被人从睡梦中惊醒,仍然一肚子牢骚,“叭”的一声,挂断电话。
打错了?他全身瘫痪,蹲在床边,好久才缓过来。看来只得再打一次了。第二次,他加倍小心,反复对照键盘的上数字,再一个个拔下去。
这回绝对不会打错。如果再打错,那我一定是在做梦,或者是得了妄想症。
“嘟嘟嘟……”
棺材里的电话响了,一定是的,绝对是的。他仍然提心吊胆,不过经历了上次打电话的恐惧,他平静多了。
“喂。”对方又接电话了。
但是,对方不可能接电话。郑晖不是疯子,他打电话的目的是证明公墓电话坏了,他根本不想与鬼魂谈心。
但是,公墓电话接通了。
只有一种解释——
承认吧!
承认自己打错了吧!
承认自己是个疯子吧!
但是,对方开口了,它的声音苍老、缓慢、沉着、清晰:“这里是公墓,我是郑伯炎……”
郑晖感到脚下的土地塌陷了,他跌入了无底的深渊。在跌落的过程中,无数的魔鬼向他张牙舞爪,耳旁呼啸着鬼哭狼嚎。这时,电话中也传来一声长长的、响亮的、持续不断的哭声,这声音像悲鸣、像威胁、像哀嚎,像狞笑,这是魔鬼的狂欢,也是人类的末日。郑晖被声音吸引住了,他甚至没想到要扔掉电话,他昏头昏脑、踉踉跄跄。
郑晖看到郑伯炎从电话里钻出来,叫着“还我眼睛!还我眼睛!”
用尖锐的、残破的指甲剜他的双眼;郑伯炎又叫着“还我牙齿!还我牙齿!”
用他被木楔打光了牙齿的嘴巴啃他的嘴唇。他们的嘴一接触,就有亿万条蛆穿过郑晖的喉咙,掏空他的五脏六腑。郑晖的手在空中狂舞,力图驱赶扑上来的恶鬼。
为了鼓起勇气,他一边赶,一边朝着电话听筒歇斯底里地叫嚷:“不,我不相信。鬼……鬼只是我的幻想。郑伯炎,你已经死了!你活着时,我能用慢性毒药谋杀你;你死后,我能把木楔钉进你嘴里;现在,我仍然能够杀了你……”
他用听筒砸玻璃上扑下来的魔鬼、窗口跳进来的魔鬼、墙内闪出来的魔鬼、床底钻出来的魔鬼……
电话线断了,他还在砸;听筒碎了,他还在砸;手指骨折了,他还在砸;撞得鼻青脸肿了,他还在砸……
第二天,在医院,郑晖的手脚被四根皮绳牢牢捆绑在病床上,他眼神呆滞、胡言乱语,一会儿失声尖叫,一会儿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
医生、护士出去后,李律师带进来一个年近六十的老人。老人对意识模糊的郑晖说:“不管你能不能听明白,我觉得应该告诉你:我是郑伯炎的老朋友,公墓电话的分机,装在我的房间里。昨晚接电话不是鬼,是我。希望你快点康复,这样,我们的电话录音就是法庭上的证据。”
走出医院后,他对李律师说:“我对你说过,不要怀疑郑伯炎安装公墓电话的用意。他身患绝症,厌倦生活,正好借助侄子的毒药来自杀。”
2、晚上的电话
张振华躲在空教室里和他女朋友打着电话,这个时候是第二节晚自习下课,而这里,是华新高考补习学校。
现在是十月份,华新高考补习学校开学已经三个月了。所谓高三高四,最难的不是开始的适应和结束的拼搏。最难熬的是中间那段,时间那么长,心是那么累,如何坚持下去,仿佛看不到头,看不到希望。每天都是重复的机械训练,做题,讲评题目,然后各种问题目之类的,无穷无尽一般。而张振华,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把初衷丢在脑后,开始了混日子的生活。
好了,无关紧要的事情少说,这里也只是带过说明一下。
就这样,张振华把手机带过来以后,每天晚上就和他的小女朋友煲着电话粥,毕竟他的小女朋友小他两届,就算他复读,她那边也才高二而已。所以每天晚上那么长的电话粥,他女朋友倒没什么,他就惨了,每天的第一节课总是打瞌睡,打不起精神。而班长恰好和他一个寝室。
在班长的劝说下,再加上众人还都是单身汉,以及对晚休时间打电话影响大家休息的不满,张振华便决定晚上不再打电话。转而,却是把手机带进了教学区域,在晚自习下课时间段和他女朋友打电话说说话。然而,手机带进教学区域是严重违纪行为,不过,这似乎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
此后第一节课张振华也不打瞌睡了,大家晚上也睡好了,可是,一个星期后,张振华再次去空教室和女朋友打电话……
由于今年生源不足,华新高考补习学校本来准备的教室也只好空置了三间,全都在东头那里。而这,恰好为张振华提供了方便之机。当然,他打电话却是不敢开灯的。不然这空教室出现灯光,外人绝对是要来看的,万一被老师发现了,那自己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殊不知,人喜欢在黑暗的地方做一些隐秘的事,这个世界上,某种特别的东西,也喜欢在黑暗中做他们自己的行为。比如……或许你躺在床上,屋子里黑咕隆咚的,你身旁就有一只鬼呢?没错,这个某些东西,就是比如鬼。
出现开篇的那一幕,晚自习,张振华和往常一样去空教室打电话。都来了这么多次了,哪里有障碍物哪里可以走他都已经摸清楚了,黑暗之中也并没有什么问题。按着脑中的路线来到了空教室的角落里,接着他就蹲下来打开手机。
惨白的手机背光打在他的脸上,似乎,有些瘆人。就在这个时候,空教室的门,却是“砰!”地一下,突然自动关上了。
原本空教室里还可以借助通过门进来的走廊漫反射进来的光线隐隐约约看清楚一些东西,然而此刻,门一关,整个屋子陷入了绝对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唯独只有惨白的手机背光照着他那惨白的脸。
他才不管这些,或许是外面起风了呢?毕竟这走廊一头就是窗户,刮风带关了门按道理说也能够说得过去。可是他却忽略了一个事实,他根本就没有听见其他教室的关门声,刮风根本不可能只针对一间教室的。
他按动了拨号盘的号码,然后打了过去。女朋友并没有设置彩铃什么的,他只听见了嘟嘟声。然而,11声等待的嘟嘟声过去了,女朋友还是没有接电话,信号自动切断了。
怎么回事?女朋友不接电话?自己没做什么错事呀?难道女朋友那边出了什么事了?他心里有些慌张起来。赶忙挂起扣扣,给他女朋友发了消息过去。她女朋友显示4G在线,可是……并没有回复他消息。
等了许久的他再一次拨打了过去。可是,这一次却是一下都没响就被接听了。他刚欣喜若狂,可是也就是零点几秒钟的时间,他从欣喜,掉入了恐慌。
听筒那边,根本就不是女朋友的声音。而是一个听起来……怪怪的,可以说阴惨惨的笑声。自己心里发毛了然后大声地冲着话筒问道,可是,对方却没有给出任何回答,听筒里传来的,只有那瘆人的笑声。可是之后,电话却是诡异地自动切断了。
怎么回事?张振华再次陷入了对女友的担忧。可是他不知道,真正要担忧的,是他自己。
拿下手机瞥了一眼屏幕,却是发现……没有信号!可是这是什么地方?不可能呀!
就在张振华心里乱七八糟想着的时候,一道咔擦声传入了张振华的耳畔,听那声音,仿佛离自己很近……
他拿起手机刚要寻找一番,却这才发现碎裂的是自己的手机屏幕!然后,竟然……自己刚才明明返回桌面了,而这会儿手机界面竟然是通话记录界面,然后,一只枯槁的手冲破裂缝从手机里钻了出来。
张振华当即丢掉手机就跑,可是这个时候的他却是失去了理智,哪里还记得怎么走?磕磕碰碰,顿时就摔到了地上。瞥了一眼手机,嗯?手不见了?可是一转头,却是一只高度腐烂的头颅几乎就要贴近自己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