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父亲书房内,我突然发现,位于书桌下左边第二个抽屉今天竟未上锁,这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怪异,因为这个抽屉每天总被一把结实的小锁紧锁,从未被遗忘过,它仿佛预示着,里面的秘密只能父亲一人拥有。而位于旁边各种大小柜子和抽屉,则总是门户大开,从未被锁住过。
锁被褪下后放置在桌面上,显然他早晨出门太过仓促,忘了物归原处。
我的好奇与教养在左右拉扯,打开或是走开?
我迫不及待打开日记快速浏览,像平日看小说一目十行,看似不经意,其实心已被一把无形的尖刀戳得千疮百孔。
翻转照片背面,几行娟秀飘逸的钢笔字:我把我唱给你听。
一阵冷风嗖一下窜入我体内,冻得我瑟瑟发抖。
我抬头,敞开着门的书房外,正好看见母亲,低头跪在客厅地上,黑白相间的头发零乱地垂在面颊上,布了一些老年斑的双手握着一块旧抹布,在奋力擦拭着地板和所有的犄角旮旯。
她把满腹的爱,毫无保留的掺进每一样洗得干干净净的物件里,以及冒着香气的食物里。
近五十的母亲,早已没了相框里年轻时那润泽的肌肤与灵动的眼眸,还有青春岁月里那一路的嫣然巧笑。
岁月的年轮无情的攀爬上她的脸庞和身体,皱纹密布松弛下垂的面颊,瘦弱干枯像厨房菜板似的身材。
父亲已对母亲生厌,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父亲字里行间,把日记本里的姑娘,深情地唤做“我的红玫瑰”。
我仿佛看见他轻揽那年轻女子的腰枝,在无数个春夏秋冬,于响着舒缓音乐的书馆里,于飘着咖啡浓香的咖啡厅里,十指紧扣,脉脉对望,爱悠悠恨幽幽。
那一刻,我悲伤的知道,除了母亲,父亲还爱着另一个女人,一个年轻漂亮的像玫瑰花般的女人,并且已爱了多年,父亲竟向那个女人承诺,将离开我母亲,娶她。
父亲,那个在我眼里不嫖不赌,不好烟不嗜酒温柔爱笑的男人,那个像天一样保护我和母亲的男人,那个被我们一直信任着的男人,出轨了?
是谁说?全世界都知道这个男人出轨,唯有家中那个女人永远不会知道。
是否婚姻的终极就是梦一场?又是否婚姻的真相终是最不堪直视的残忍?
我望了母亲一眼,用心告诉她,她永远不能被伤害。
我动作麻利地把父亲的日记本和女人的照片,依葫芦画瓢地放进抽屉里,丝毫不留破绽。
然而,面对发现和发生的一切,下一步,我该何去何从?
2
父亲微笑着说,早晨出门忘带公司文件,现赶回来取。
哼,骗我妈这个傻子吧,分明赶回来给抽屉上锁,掩盖“罪行”,我才不吃你这套。
他平静的脸上,看不见一丝出轨的痕迹。
一副文艺片中吴秀波式的中年帅大叔的样,保养得体尚未发福的挺拔腰板,一头浓发垂下几缕散在宽阔的前额上,总是微笑的迷人眼睛。
多金高颜的中年抢手男,妖孽不迷上他才怪。
往常,父亲下班归家的一瞬,我会像一只撒欢的小狗,飞赴进他厚实温暖的怀中,把才进门的他撞得东倒西歪我们一起哈哈大笑。
此刻,我站在阳台上,皮笑肉不笑的望着窗外有些阴郁的天空。
父亲有些莫名的看了一眼有几丝反常的我,边低头换鞋,边关切着问:“女儿,怎么了?有心事?”
“怎么会,太阳阴晴不定,我担心老妈洗了一天的衣服晒不干,我不是明早要穿吗?”
父亲“哦”了一声,穿上拖鞋,似乎忘了洗手忘了脱下外套,匆匆走入书房。
我的眼角余光在捕捉他的一举一动。
母亲心疼而热切的看着自己的男人,想着他单枪匹马在外奔波,那大个公司全靠他拼命支撑,能偶尔早归一次是多么不易。
望着从书房轻松走出的父亲,母亲说:“歇会儿,马上吃饭。”
父亲说:“也好,我先冲个澡,饭后可能要出去谈事。”
他边说边走向洗澡间,这时,手机铃声响起,他“嗯嗯啊啊”应付着,完毕后,他把手机塞进外衣口袋里,并随手脱下外衣,挂在洗澡间外的衣帽勾上,轻轻关上门。
我走到餐桌边,用两根手指夹住一条土豆丝往口里送,从厨房端着菜过来的母亲小声责备我:“你个死丫头,不许没老没小,等等你爸再吃。”
“老妈,你爱我爸胜过你和我,我得为你手动点赞。”
“那当然。”母亲笑得像个花痴似的。
她转身向厨房走去,继续准备下一个菜。
这时,一声“叮咚”传来,是接收微信的提示音,我悄悄走近了洗澡间门口,像个间谍般,沉着冷静地从他外衣口袋里掏出手机。
昔日,母亲与我从不翻看父亲的手机,我们给了他最充分的尊重和信任。
于是,父亲的手机从未上锁。
我轻易开了机,一条消息蹦出,点开微信,一个红玫瑰的头像发来信息:今晚八点,“城市街角”咖啡吧见。
我思考了大约十五秒,飞速敲上几个字:0k,不见不散。
对方随即发来一串拥抱和再见的表情。
我迅速删除我与红玫瑰的对话,并快速把手机物归原处。
做完这一切,我已汗湿手心,间谍的行当真不是我这种人干的。
离约定的八点还有一小时,目的地我不陌生,很出名的一个地儿,因咖啡品质纯正而声名鹊起,离我家车程大约二十五分钟左右,稍远了一些,我理解他们,不就图个安全吗?
我做回到餐桌旁,依然用眼角的余光跟踪着走出洗澡间的父亲。
他从衣袋里拿出手机盯了一会儿,随即带着失落的表情把手机重又放入衣袋中。
3
傍晚八点,我踏入约好的咖啡吧。
房间不大,人不多,温馨舒适,空中飘荡着王菲清幽的歌声,混合着浓浓的咖啡香,让人踏进来就想谈场生离死别的爱情。
我环顾吧里四周,眼光停留在靠窗做着的一位长发女郎苗条的背影上。
我走到她面前,果真是她,与父亲放在日记里的照片毫无区别,长发飘飘明眸皓齿,修长诱人的身段,浑身散发着玫瑰的花香,世间所有形容年轻漂亮女人的词语,放在她身上实不足为怪。
我淡定地在她对面坐下来,反正要杀要剐我奉陪。
在她抬起的惊异眼光里,我强压轻蔑与愤怒故作镇静作了自我介绍。
一丝不安掠过她的眼睛,她微微低下了头。
也许,人只要还存一丝羞耻心,就能被挽救被原谅。
那晚,我知道了她的名字一李菲。
咖啡吧昏黄的灯光下,差不多年龄的我们,由最初的相互敌视,竟渐渐变得相谈甚欢,我告诉她,我是如此爱我的父母,他们值得被我深爱。我们的家不能离散。
看来,这姑娘还是个善良之人。
她用小勺搅动着面前的拿铁,咖啡与牛奶混合在一起的视觉和味觉刚好,她优雅地端起杯子轻抿了一口,望着我说道:“我会换掉和你父亲所有的联系方式,然后回到我南方的城市,永不再见面。”
她望向我的一双眼睛,像二片深深的大海,平静而令人神往。
夜色阑珊,万家灯火在闪烁,咖啡吧门口,我们紧紧拥抱,然后挥手告别,各自散落在人海。
李菲兑现了承诺,从此消失无影。
多么残酷啊,当我看到如此一幕时,我的心血流如注。
我“扑通”跪在父亲面前,哭泣着向他坦白了一切。
4
年华如驰,倏又一春。
四年后的一天,我与父亲出差返程时,途经南方某城市稍作短暂停留。
这个位于南方的美丽城市,便是当年那个姑娘李菲所在的小城。
我和父亲倘佯在温暖的街头,他笑意盈盈,依然是那个吴秀波似的中年帅大叔,可我分明看见,曾经受的伤痛似乎像条蛇,若隐若现的纠缠着他。
一卖花的小姑娘,举着一只刚采摘下来,尚滴着露珠的红玫瑰跑到我们面前,我立刻买下,闻着花香,望着烈焰似的花瓣,我欢喜得陶醉其中。
街角一家咖啡馆飘出阵阵咖啡的浓香,我和父亲推门而入。
刚落座不久,只见一推婴儿车的短发女子也推门进来,她边缓缓推着车经过我们身旁,边弯腰对车内的孩子扮着鬼脸逗着乐,看上去,咯咯笑着的小男孩大约二岁不到,一双覆盖着浓密长睫毛的大眼睛,漂亮得让人惊叹。
我点开记忆的搜索功能,输上她的模样,终于有了答案。
她便是李菲,父亲曾经深爱过的姑娘,此刻的她几乎与四年前的她判若二人。
她长胖了许多,露出的皮肤透着健康的小麦色,脸颊上隐隐透出一些淡淡的雀斑,原来的长发已成了短发,身穿一件宽大朴素的连衣裙,一双平底布鞋,满足幸福的眼神,一直看着孩子笑,仿佛一切皆与她无关,孩子才是她的世界。
她往日的惊艳已了无踪迹,从我们身边缓缓走过的她,全身充满了普通小妇人的烟火气。
她坐到了一张桌子旁,微笑着和服务生说着什么?也许正点着她爱的拿铁。
我收回注视她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的父亲。是啊,时间真的会改变我们的一切,包括我们的模样,抑或我们的心。
父亲低头悠闲地看着报纸,品着卡布其诺,王菲空灵的歌声在空中飘荡,与咖啡的香味融合在一起,实在是绝配。
我示意父亲,我看见了李菲,隔着我们八排位置的那位年轻妈妈。
父亲眼里立刻闪出一丝火苗,似乎等待着燃烧。
燃烧吧,父亲心中潜伏已久的那条蛇,但愿它被一把大火烧死。
“爸,这里好闷,我去外面等你,你慢点喝哦。”
我借故走出咖啡馆,把那只漂亮的红玫瑰留在桌上。
我站在咖啡馆外等候父亲,透过宽大明亮的玻璃墙,我看到:
父亲拿起桌上的玫瑰花,走向了她。
她没有久别重逢的激情与慌乱,只是礼貌而淡淡的点点头。
父亲坐在她对面,玫瑰花被她随手递给孩子玩。
父亲跟她说着话,她却和孩子不停在逗乐,一会儿用手机给孩子拍照,一会儿给孩子喝水,一会儿带孩子撒尿,一会儿又侧过身打电话,忙得不亦乐乎,却不曾看父亲一眼。
玫瑰花瓣被闹腾的孩子一片片撕下,撒落地上,漂亮的花变得残缺难看,被清洁工捡起丢弃于垃圾桶。
十分钟不到,父亲走出了咖啡馆,我迎向了他,刚才笼罩他脸上的些许伤感已不见,他对我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女儿,走,我们回家,我想吃你妈做的饭了,还有,回家时,我要买一束红玫瑰给你妈,九十九朵。”
“好的,爸,我们回家,买玫瑰花送老妈。”
抬哏望去,草长莺飞,一条蛇循着路边的草丛,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