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娶了奶奶,奶奶嫁了爷爷,娶与嫁,都只因为一句誓言,不,一句戏言。
陌生碰到了陌生,恐惧站了上风,毕竟那陌生后面要拖着一辈子的漫长。
那年,两位爸爸庙中欢聊,结下亲家姻缘。那年,爷爷两岁,奶奶也两岁。
我想那签,是月老醉眼朦胧时牵的红线吧,是火花似的大红色吧。
奶奶常常笑说:娃娃亲,当年你男老太(就是奶奶的爸爸),只顾自己一时口快,两岁时就给我结了娃娃亲。
我说:娃娃亲,不过是嘴上说说,为何男老太要当真呢。
因为他当着大官,要面子,说话要算话。奶奶说。
简直是封建包办婚姻,你都不去反抗一下吗?我振振有词。
”那年,我十六岁,在生产队里唱庐剧,用红头绳撸起一撮大辫子,换上大红色的绵绸戏服,上了台,立马能蹦能跳,眼珠子要怎么转溜,手指要怎么摆弄,啥时候唱,啥时候念,我都清楚得不得了。当时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们,没一个能比过我的动作和唱腔。教戏的师傅喜欢我,看戏的观众也喜欢我,都喜欢得不得了的…………哪里晓得就在那年,嫁给了你爷爷,嫁给了这个老顽固…………“奶奶一下子能说出一箩筐的“过去如何如何”。
奶奶最大的爱好,就是看戏。
奶奶最爱看的一出戏,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十八岁的俏丽姑娘,因父母的一句戏言,嫁给了刚刚出生的婴儿。结婚后,十八岁的姑娘给这个婴儿当起了妈妈,不顾闲话里短,不辞辛劳地抚育这个孩子。十八年后,婴孩长大chengren,高中状元,在上京面圣时被太守看重,欲招为贤婿。当年的婴孩,今日的状元,明日的太守贤婿,春风得意,荣归故里,告诉三十六岁的她:即将娶亲的好消息。
容颜迟暮的她,泪痕阑干,用哀婉凄迷的唱音开始诉说自己的心事,她“行动处似弱柳扶风”,所有的精气神都被碾磨碎了。每到此处,奶奶必定已经泪流满面了,眼里喷着泪泉,脸上淌着泪线。奶奶忘记擦了,坐在旁边的我会伸出小手,像玩泥巴一样去玩奶奶的泪水。泪,滚烫滚烫的,烫手。我缩回小手,泪滴落在泥地上,溅起迷蒙的泥灰。泪烫散了灰。
奶奶经常流泪,爷爷从不流泪。爷爷的泪都被奶奶抢了。
奶奶是戏里的,爷爷是戏外的。
爷爷的爸爸很早就去世了。爷爷的妈妈,生了三个男孩,爷爷是最小的一个。爷爷的妈妈特别抠门,得了蜂蜜,留在家里,不舍得吃,霉了臭了,拿出来晒晒,给孩子吃。她死的时候,双手里紧攥着钱子儿,爷爷他们搜她的房间,发现蜜罐的暗层里藏着存折,床被的底层缝着一包鼓鼓的票子,房梁上储物的地方有个破花瓶,花瓶里有个绣着蓝色牵牛花的荷包,荷包里有一撮子沉甸甸的黄金链子,托在手上,像一簇金桂。
老太太藏东西的本事,爷爷还没学到家。老太太的抠门,爷爷可是学的炉火纯青,巅峰造极。
爷爷,对钱财,抠门;对感情,也抠门。
奶奶要在小院里种一颗葡萄树,爷爷立马说:“夏天能招蚊虫子,秋天会引鸟雀子,要吃葡萄就去集市上买,弄啥子幺蛾子,出啥子鬼心思,净在那想些子俊俏主意,不晓得思虑思虑五谷实事哦…………”爷爷说话一套接着一套,像一层套着一层的魔盒,以为没有了,却还有,还有…………
奶奶说:种颗葡萄树,夏天叶子青了,搭个架子,葡萄藤顺着架子长起来,清丝丝的,那叫个漂亮得不得了,你个混蛋老头子根本不晓得啥个叫漂亮。有虫就点儿蚊香嘛,有雀子来啄葡萄,就把雀子赶走嘛。有葡萄结了,我的大孙女大孙子们就有新鲜的家族葡萄吃了,哪里能买到这样子正宗的哦…………
奶奶买来葡萄小苗子,松土,挖坑,放苗,施肥,盖土,有模有样。爷爷蹲在墙根,叼着香烟,眯着眼儿,时不时瞟一眼葡萄小苗子。见奶奶提锹提累了,直哼哼喘气。爷爷倏地蹦起身,把奶奶的锹抢过来,自己一起一落地挖起土来,嘴里直咕哝着:“叫你不要逞强啦,非不听,非不听,非要逞强,直溜溜地要显本事,要搞什么葡萄苗子,自己不撒泡尿照照,是个啥样子的shenti哦,去一边呆着,别把眩晕病又招来了,到时候还要服侍你这个老佛爷。去去去,去去去,剩下的我来,我来。”
奶奶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扯着枯叶一样的表情。
夏天,葡萄藤长起来了,爷爷和奶奶一起搭起了架子,为藤儿搭起了小屋。秋天,一串串葡萄冒了出来。若风姑娘飘过來串门子,藤蔓就像在吹泡泡,一吹一串葡萄,一吹又一串葡萄。起初,绿葡萄睡在藤蔓挂下来的吊床上,和风姑娘约会。
一见到绿葡萄,我就会伸出小手,拽下一个珠子般圆嫩的葡萄,迫不及待地塞到嘴里,一下子那股鲜活的酸劲辣满口腔,龇着牙,咧着嘴,瞬间小脸如有恶魔缠住,夸张地变形。
奶奶,这时候,总会走过来,把我抓到厨房去,弄一勺子红糖水给我灌到嘴里,咕噜咕噜。酸,死了。甜,活了。恶魔,死了。我活了。奶奶笑了。之后,伸向绿葡萄的“小魔爪”总会被一双老硬的大手拍下去,绿葡萄却依旧与风缠绵。
半个月后,绿葡萄长大了,长成袅娜的紫葡萄,诱惑了许多鸟雀先生。鸟雀先生一个吻,葡萄就破皮了。
奶奶摘下来的紫葡萄,伤痕累累。
那藤,蔓生着,它的根像爷爷奶奶,它的藤像爸爸妈妈,它的果像孙儿孙女。
根,那么默默地滋养。
藤,那么卖力地生长。
果,那么圆满地丰腴。
风来了,藤摇了,爷爷蹲在墙角,叼着长烟,烟随风而逝,没了,爷爷还在。
奶奶望着那藤,舀出一瓢水,浇灌藤根,水渗入泥土,没了。奶奶还在。
爷爷在,奶奶在,爱情在。
一个娃娃亲,带不来爱情。
一辈子的陪伴,仿佛,似乎,有了爱情的萌芽,就像那藤。
奶奶是葡萄藤儿的奶奶。爷爷也是葡萄藤儿的爷爷。葡萄藤下聚满了儿孙的小手。爷爷奶奶的大手拍下小手,摘下葡萄,摘下爱情。有时候,酸溜溜;有时候,甜丝丝。
爷爷像山,奶奶似水,山陪着水,水伴着山,山水相随。山的冷峭读不懂水的柔情,水的柔情也读不懂山的冷峭。
山,渴盼被仰望。水,祈盼被融合。
水愿意仰望山,山也愿意融合水。因而,有了山谷。水在谷中,融于山,流淌成河,仰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