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的是才子,是荡子,从政治上说,还有“汉奸”的名头。可是,这是世人眼中的胡兰成,不是女子眼中的胡兰成,所以纵使世人说他万般是非,总是有错错落落的女子跟随了他。五四新白话一票人,我从来没动念排什么座次,可每每一说起来,某某,某某某,和胡兰成的文字比如何,我都会鄙夷道:切,差得不是一个等量级。特别是保存最完整的《韶华胜极》,比那些入选中小学课本的不要强太多。我一向是对所谓美文、小品,那些看上去很美的描写性文字完全无感的,乍一看花团锦簇,转过脸什么都忘了,乏味造作之极,不知道有什么好的。胡的好,在他哪怕写景,景里也始终是有人的,每一笔都有人气,有人世的意味。
胡兰成的成长阶段,正是二十世纪之初中国农村和中国小农走向破产的最后一段。嵊州自古渔米之乡,此外又有丝、茶、竹、盐,物产丰饶,曾经是相当富庶的,“就像脚下的地都是黄金铺的”。韶华胜极,胜极而衰。胡亲眼目睹了这样一个由胜而衰的过程。幸运的是,虽然十几二十岁后他也感受到百业凋闭,“与小时大不相同”,但在成长的早期,在童年最初的记忆中,胡村留给他的却只有风调雨顺,豁达明亮的印象。正是这种安定贞清的气氛,最宜于塑造平和洒脱的气质。他的家境当然算不得好,甚至还是日渐窘迫的,却也未到十分贫寒,靠一家人早起晚作,勤谨做生活,也勉强维持得下一个体面人家。他又排行第六,前头五个都是哥哥,即便有什么艰苦,相当一段时间都轮不到他来顶门立户。下面又有一个弟弟,令他即使受父母疼爱,也不会失之于宠溺。十岁了还动辄依傍于母亲膝下撒娇,讨得半块豆腐干,兴冲冲地跑出去在乡野大道上玩耍。十三岁参加个小学会试,两个哥哥用轿子抬了去。蓬门小户,乡野人家,娇养也只能如此了。如此也就够了。后来长大成人,虽亲历家业艰辛,发妻小女相继穷死,及至在上海做报人,出生不到20天的儿子因无钱看病幺亡,都不可谓不惨,可是正如他所言:虽是愁惨,终究不落穷气。更不落戾气。本来就是这样啊,因为一个人的“气”是在童年就定下的,所以可以“山河浩荡,纵有诸般不如意,亦到底敞阳”。
从那时起,他就一跃进入能激起我以收集癖来扫荡的作家行列了。《禅是一枝花》到《山河岁月》、《中国文学史话》,能找着的一网打尽。看得越多,越觉得不仅没法给他下一个判词,也没法将我对他的感觉下一个判词了。关键词也是两个:可怜和危险。可怜,是因为我虽然仍一力抗拒深究,但是面对他的种种“无耻”行径,不深究我也已然明白他是有他的道理的。事实上不深究,所抗拒的正是明白。所以危险。越可怜越危险,越危险也越可怜。翻看当时的笔记,我写道:“我甚至不喜欢他,只是不知为何,对他有一种奇异的亲切感。这所有的场景、台词、气氛、角色我都很熟悉,却又说不清楚这熟悉感从何而来,就象人在一个完全无关紧要的时刻,经常会蓦然一惊:‘这一幕我从前梦到过!’却绝对说不出是哪一个梦一样。我说不出,只觉得象对着一个亲近了很久的人,已经相熟成亵,又因此混杂着点轻微的厌恶,不是对他的厌恶,是对如此近的相熟成亵的距离的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