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的第一句是“词以境界为最上”。何为境界?当美感经验产生时,人的心眼中会现出一幅新鲜的图画,它在霎时间占领人的全部意识,使人陶醉在一个小天地中,这个小天地就是王国维所说的境界。显然它同时包括景和情。我们采用朱光潜先生在《诗论》中用的办法,认为景就是意象、情就是情绪。意象与情绪契合无间的词最具艺术价值,倘若意象富于情趣或情趣富于意象,词的境界就要打折扣。这个道理适用于一切诗词。
在魏晋之前,中国诗多半是情趣富于意象的。《诗经》也不例外。以上面这首《中谷有蓷》为例,作为一首被离弃的妇女自哀自悼的怨歌,它用益母草干枯起兴,抒发弃妇内心的苦楚和感慨。蓷即益母草,是一种中草药,它对妇女有明目益神的功效,还有一种说法是它有助于女子养生育子。益母草放在开头,使人联想到妇女的婚恋、家庭、生育。晒干的益母草可以直接入药,但被遗弃的妇女却再也用不到了,强烈的对比使人感到妇女命运的悲惨。然而作为景的“中谷有蓷,暵其乾矣”与情其实并没有直接关联,尽管益母草与妇女命运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这是源于联想作用而非移情。联想和移情的区别在于,引起移情作用的对象不光能使人产生某种情感,还得靠自身把它表现出来。举个例子,看到亡友住过的房子时感到悲伤是联想,但假如这房子本身的造型和配色引发了人对亡友的思念,发生的就是移情了。所谓移情,就是情感附着在景物之上,也就是情绪与意象融合。《中谷有蓷》中并没有发生移情作用,情绪与意象实际上是彼此独立的。又因为这首诗真正想表达的其实是情感,景物起到的只不过是“兴”的作用,所以说情趣富于意象。
比兴手法在《诗经》中非常常见,“比”指比方于物,“兴”指托事于物,比显而兴隐。既有比兴,就说明“言在此意在彼”,说明景与情之间有距离。倘若距离过大,便会出现意象与情趣分离的情况。那么,促使这首诗诞生的究竟是景还是情呢?其实都不是,真正的根源是事。《中谷有蓷》发生的背景是荒年,因为粮食紧缺,绝情的丈夫才会将妻子抛弃,走投无路的妻子才会大放悲声。事使人心中积郁感情,在看到某物时,这种感情就有可能被激发。古人提出的“物感说”和近人所谓的“中国抒情传统”都有其片面性,没有看到诗背后的事,没有深刻意识到社会实践对文学创作的根本性影响。中外最早的诗歌都是叙事的,《诗经》虽然看起来抒情性强,但实际上全部基于重大的社会事件,抒发的都是和社会环境相关的群体性情感。今天的我们由于和先秦人民距离较远,对那些事件一无所知,才会想当然地将“物”或者“情”的地位抬高。
产生情绪与意象分离的根本原因是创作者没有调和好因事而生的情感与周遭景物之间的关系,唯有意识到事的存在,创造者才能更好地将情感进行加工,欣赏者才能真正理解诗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