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面》读到一半之时,我感觉到自己眼泪盈眶,但我依然在笑,畅快地大笑。泪的源头是欢喜与感动,有多久没有见到这样的人了?在盘古斧斩开的天地间,从一开始就站满了这样的人,一村一庄地充斥在天地间,平时微小如凡尘,但又顶天立地能用自己双手在人间建造神国的凡人,中国人。
能传承和保留到今天的傩戏,既是幸运的,也是必然的。从一开始“傩”就充斥和伴随着中国人的精神世界。我们中国人啊,戴上面具的那一瞬间就是神灵!不管平时是多么蒙昧、软弱、鄙陋的“人”,在被需要的时候总能挺身而出,白光一闪之后就有了能劈开这混沌天地的能力,相互指引和扶持着披荆斩棘,一起活下去,生相亲爱,死相哀痛。
颜素容一开始无法理解,这些人一路走来,贫穷、疾病、天灾人祸,生离死别怎么就改不去他们那近乎没心没肺的烂德行。我能理解,这不是麻木和苟安,是因为脸上的面具背后就藏着鬼神,你们可见过会对着天地间的困苦低头妥协的神仙没有?!
书中的父亲和母亲们一辈又一辈,似乎都是一个样子从不改变,都是只粗粝和不见世面的乡下中年人,似乎不知温情为何物,彼此之间的相处就是争吵,喝骂孩子的声调千篇一律地响亮到能震落那天边的落日。透过那面具的眼睛,我们倒回时光,就能够看到他们青年时的羞涩和温柔。拔下面壳子如果我们细心地去看,就能体会到他们年老以后的宽厚和善良。
粗粝的中年是因为他们要顶天立地地扛起这个家,在这片艰难的土地上他们要忍着痛磨着自己,把自己磨成最锋利的犁刀,能犁开比顽石还坚硬的大地,去播下未来和收获的种子。同时他们又是最宽厚的地,能够承受住一切的击打和砍砸。
书最开头的时候,村长和颜素容都告诉秦安顺,村里最后的一个傩师,这个东西离死不远了。我也觉得是的,这个装神弄鬼没有用处的东西,早就该死了。到后来我明白了,其实我一直都明白的,面具背后的鬼神是一直有的,透过面具人是能够看到另外一个世界的,一直能看到的,千百年来我们一直能看到的。
对面的那个世界从一开始就存在的,当我们开始相信和寄托那个世界的时候,那个世界就被创造出来了,它就存在了。中国人是实用的,当面对快让我们活不下去的物质世界的时候,我们就创造出来神帮助我们去渡过难关。
贫瘠的大地上充满饥馑,就有了保佑社稷的土地社稷;周身褴褛衣不蔽体,就有了规制衣冠的黄帝嫘祖;当疾病肆虐之时,就有了神农药王;面对洪水滔天,禹王疏导九州江河。我们的神灵从来不在高高在上的天国,就在我们中间,从出现的那一天起就是为了借助我们自己的双手,把我们从死地中拔救出来。
现在人总说,面对现代社会过去的传统在崩塌,有对此痛心疾首竭力挽留的,也有对旧事物弃如敝履还要再踏上一只脚的。对于正在逐渐消逝的傩戏和其他传统,我既眷恋不舍,但也知道是道别的时候了。我不认为这是传统在崩溃,我认为我们就像即将远行的旅人,正准备辞别这片温暖的故乡。因为将来的路太远,我们不可能和过去一样一直背负着先祖和牌位前进。
但是不管我们走得多远,终有一天我们要像颜素容一样,回到熟悉的家乡。家乡中有熟悉的草木,面孔,面壳后的神灵在等着我们的归途。“乐道忽荣,垂兰芳兮。身殁名存,传无疆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