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而红楼一梦,幻灭了赤子的梦境,幻灭了“无故寻仇觅恨”的乌托邦,既留给世人一个难圆的恨,又给了赤子们最好的结局。
红楼一梦,幻灭了赤子青春永恒的梦。贾宝玉也好,林黛玉也好,他们都处于转瞬即逝的青春年华,在这样的年龄阶段,可以不用考虑仕途经济,可以一心一意地经营感情世界,但是,这样的时间状态,它又能持续多久?它是如此短暂,以至于成了那遗恨。
时间,不可能凝固,时间的流逝意味着青春的逝去,他们终将远离这青春年华,成为他们父母的样子。黛玉看到花儿都被风吹落,她要去葬花,葬花的时候,她涕泣涟涟:“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宝玉听了,也恸倒于山坡之上,怀里的落花撒了一地。他想到,黛玉终将归于无可寻觅之时,那他人呢?他们也终将归于无可寻觅之时;那时候,宝玉自己又会在哪里?将来,这树,这园,这花,这柳,又不知去了哪里。
古往今来,美好的事物终将转瞬即逝,时间和生命,是如此的矛盾和悲伤。既然,青春和爱情像春花一般明媚和鲜艳,他就总有凋谢和飘零的时候,是体验它瞬间的绚烂多彩,还是哀叹它的转瞬即逝?是把握短暂的生命热情,还是哀叹没有所谓的永恒?
红楼一梦,幻灭了赤子清净乌托邦的梦。宝玉和黛玉爱情的心理基础,是他们对“仕途经济”的厌恶,所谓仕途经济,也许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成人”:向外拓展人生,能够在社会上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宝玉曾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他们所厌恶的,是那污浊的成人世界,他们所向往的,是一个乌托邦,既然是“乌托邦”,它就注定是虚幻的,永远不可能有圆满的归宿;但那乌托邦也是真实的,它寄托着我们每个人对理想世界的向往和追求,它是我们少年的梦。
也许,随着时间的流逝,少年会成长为油腻中年,然后逐渐衰老,最终变成自己曾经讨厌的样子,“被虐待的儿媳做了婆婆,仍然虐待儿媳;嫌恶学生的官吏,每是先前痛骂官吏的学生;现在压迫子女的,有时也就是十年前的家庭革命者。”
但是,无论怎样,请在这个一切价值被金钱和权利挤得透不过气的世界里,给自己留一个理想的天空。“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然而,红楼一梦,却又恰恰成全了赤子浪漫的梦。红楼曲终,宝黛钗三人的爱情,都最终无果。但试想,如果宝玉和黛玉结合,事情又会怎么样呢?
宝玉曾经说过,“女孩儿没有出嫁,是颗无价的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很多不好的毛病来。虽然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仅是鱼眼睛了”。可是另一方面,他听说林妹妹许配给他时,又说,“真乃是从古至今,天上人间,第一件畅心满意的事了”。
林黛玉没有嫁的时候,是颗光彩夺目的宝珠,等到出嫁了,会不会也变成一颗死珠子,鱼眼睛?宝玉对于这样的黛玉,会不会厌倦?他们可能会生几个孩子,对子女、对父母、对家族,承担着无可推卸的责任,假设他们有一个儿子,这孩子也和宝玉当年一样,喜欢女孩子的胭脂,一天到晚和女孩子混在一起,无所事事,不爱看书,没有追求,作为父亲的贾宝玉,他又会不会焦虑?他会不会骂:“你怎么这么没有出息?你就不会出去做点事情?”
也许,宝玉会活成贾政,一个无趣的父亲。黛玉,也再也不可能没事儿多愁善感,琐碎的现实生活,终将磨灭他们心中的浪漫。在高鹗整理的红楼梦中,黛玉焚稿吐血而死,让宝玉和黛玉不必直面庸常而缺乏诗意的人生,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幸运而又不幸的是,红楼梦后四十回,已经散佚,不论我们面对怎样的结局,都可以说:“这不是曹雪芹的原意!”正是这红楼梦的残缺,造就了它永恒的美感,造就了每个人心中,赤子之梦的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