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子在偏远的山区,虽然地域广阔,但是全村上下不过五六十户人家。
消息闭塞,思想落后,几乎与世隔绝。我们村子常年累月不会有一辆车经过,要想听到机车的轰鸣声,几乎都是一种奢望。所以我认为,那些能走出大山的人,都是了不起的人物,也盼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到外面的世界开开眼。
这五六十户人家并不聚集在一起,而是像天上的星星,稀疏地分布在各个山头。到了晚上,站在山顶,才能看到零零星星的灯光忽明忽暗。
自行车是我们唯一的交通工具。去镇上买一次东西,少说也得骑个五六十里。好在虽然我们这里是黑压压的山头一个挨一个,但是路上却没有狼蛇阻道,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十七岁那年的一天傍晚,我和父亲下田回来,远远看到家门前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村子里很少会有外人来,我还很惊奇,哪知怪事就从这时开始了。
我们以为她是疯子,兴许迷了路。父亲还好心地想把她送到乡里,希望乡里想想办法,把她送回家。没想到那女人说她是从外面县城里来寻亲的,走了很远的路,又累又渴,想讨杯水喝。
女人说话时一直低着头,有些无礼,但是我和父亲都没介意,看她口齿清楚,我们还暗暗松了口气。
父亲给女人倒了杯水递过去,无意中朝她脸上看了一眼,却大大地吃了一惊!
这哪里是一张活人的脸,分明是一张鬼脸一这个女人长着一张阴阳脸,脸上有百分之三十五的面积被严重烧伤,整张脸看起来不伦不类,奇丑无比。这些都算不上可怕,更可怕的是,这个女人长着一双蛇眼。她幽深的眼底透出一丝阴险,仅仅是盯你一眼,就能让你心里发毛。
这是怎样一个丑陋而古怪的女人啊!父亲吓得把茶杯掉在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父亲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想再倒一杯水给女人。女人却说她不渴了,时候不早,她该上路了。末了,女人说她会一些五行八卦,愿为父亲算一算命,然后说父亲七十岁时会有一劫,如果过了这一劫就会长命百岁,晚景幸福。说完女人就出了门,身影很快在山沟中消失了。
我们父子都愣在原地,不明白女人所说到底是福是祸,后来一商量,一致认为是父亲不小心打碎杯子,女人怀恨在心,故意诅咒父亲,谁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一天晚饭过后,父亲在一旁编麦杆一就是用麦杆编织成各种草帽、鸭舌帽,可以拿到镇上换钱。我照例躺在床上,就着煤油灯翻看一本残缺不全的小人书。其实这本书我至少看了不下二十遍,可是那时家里一没电视二没电脑,我只好看书消磨时光。
门外站着一个风尘仆仆,饱经风霜的老人,他的眼睛很空,目光呆滞,皮肤呈现出一种死人才有的青灰色。来者不善,我心里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这时父亲也到了门口,一见那人,先是目瞪口呆地怔住了,然后如梦初醒般热情地把那个人迎了进来。陌生人进屋时带起了一股寒风,冷得我直打哆嗦。
两人寒喧几句,父亲对我说,这个人叫徐伯,是他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伙伴。后来,徐伯去参加抗战,不幸被敌军抓去当了俘虏,没多久便传出消息,徐伯的名字进入了阵亡将士名单中。
今晚,徐伯竟活生生地出现在父亲面前,他究竟是怎么死里逃生的?
徐伯说,那是一个误会。他的证件丢了,其实他根本没有被抓,更没有战死。
我发现徐伯说话时的神情很不自然,似乎是在刻意隐瞒什么。
聊到兴起,父亲让我骑车到镇上买二斤烧酒和一些下酒菜。他要和徐伯彻夜长谈。要这么晚跑去镇上,我心里有点不大乐意,不过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山路上盖满了雪,满世界白茫茫一片,就像祭奠死者的灵堂,冷风呼呼地咆哮着,刮得人睁不开眼。我心里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今晚要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难道前面山角下会有狼群埋伏?这么一想,我就后悔出来了。
所幸一路顺利,到了镇上,酒铺还没有打烊。我称了二斤烧酒,买了几样小菜,就马不停蹄地上路了。回去的时候,天变得更黑了,山也更加险峻了,似乎会突然倒塌,将我掩埋。
过了一个山头,我远远地看到山尖上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那个东西还在动,似乎是一个人影。但是这么寒冷这么黑的夜,谁会站在山顶上挨冻,难道是……
我不敢往下想。我们这里比较落后,鬼怪思想深入人心。
从那团黑乎乎的东西下面经过时,我手心里沁满了冷汗,就在这时,我听到丝丝虚幻飘渺的声音在喊一个人名:刘保常,刘保常……
刘保常是我父亲的名字。
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看来今天晚上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拼命加快速度往家赶。
等我到家时,天空飘飘洒洒下起了雪,家里大门敞开着,大黑窜出来冲我摇头摆尾。我走到里屋,只有父亲一人直直地坐在炕上。我叫了两声,父亲没有应,就是那么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我把手伸到他鼻子下面一探,父亲已停止了呼吸。
我想找到徐伯,让他对父亲的死给一个交待,可他已了无踪影。
当时刚刚过十二点,这天正是父亲的七十岁生日,看来真是应了那个女人的话,父亲终究没有逃过这一劫。
那个大雪漫天的夜晚,究竟有没有来过一个叫徐伯的人?或许他根本就不是人。许多年后的今天,想起那个恐怖的夜晚,我仍然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