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个小饭桌。
母亲说小饭桌的年龄比她大。母亲今年九十三。
母亲是家里的独生女,是奶奶的“小当意”,小时候享受过跟奶奶在炕上用小饭桌吃小灶的待遇;母亲上过几年私塾,还在小桌上打过算盘和写过毛笔字。
我从小就记得这个小饭桌的样子:长约1米,宽不足60公分,高30公分左右;桌面酱紫色,光滑如镜;四条“老虎腿”,敦实健壮;浑身卯榫结构,不见一个钉子,做工精细,棱角光滑。小饭桌小巧玲珑,似一个工艺品。
小饭桌到了我们家,我不曾记得在上面吃过几次饭。桌子太小,属于那种小炕桌,适合于少数人坐炕上吃饭用。所以那时只有过年,一家人才挤在炕上用小饭桌吃饭,平时一般在地下,围着一张大桌子吃饭。再就是家里来了客人,父亲陪客人在炕上用小桌吃饭。
从我记事起,我们家就是一个八口人组成的大家庭,父母和我们弟兄姊妹六个。不忘一大家子人围着大桌子一起吃饭的情景:父亲坐桌子这边,对面是大哥,二哥挨着父亲,对面是大姐,我和弟弟坐一头,母亲和小妹坐另一头。母亲吃饭时经常缺席,一会儿去拿碗筷,一会儿又去给我们盛饭,安安稳稳坐着吃顿饭的遭数不多,常常是我们都吃完了,母亲一边拾掇桌子,一边随便对付几口。母亲总是忙碌,有干不完的营生。
说实话,那时饭桌上不像现在七碟八碗的这么丰盛,饭菜单一简单,“地瓜饼子,咸菜羹子”是家常便饭。很多时候饭桌上没有菜,只有一个咸菜碗,里面盛的是咸萝卜、咸菜疙瘩、虾酱,好一点的是小鱼干;饭就更简单了,一年里,有大半时间饭桌上放一笊篱盘子地瓜和饼子,每年从秋天鲜地瓜一下来,能一直吃到来年的春天;鲜地瓜吃完了,饭桌上就换上了一盆或一钵子地瓜丝,每人手里一个碗,凉水泡着地瓜丝,能吃上玉米面粥泡地瓜丝,算是改善生活。那时玉米饼子是好的,豆面饼子(即玉米面里掺些豆面)更好,更多的是玉米面里掺上地瓜馇子。饼子是好的,可不能随便吃,只有父亲和下地干活的哥哥,一顿才能吃上一个囫囵饼子,我和弟妹,还有姐,只能两人或三人吃一个,很少看到母亲吃饼子。有时母亲拿起一块饼子,吃上一两口,又给了我和弟妹,说她不喜欢吃饼子。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母亲不是不喜欢吃,而是舍不得吃。
过年了,小饭桌派上了用场,三十中午,一家人围着小桌坐炕上吃饭,小桌上鱼啊、肉啊、鸡啊、鸭啊……摆得满满当当,白面饽饽、大米管够,这是一年中最丰盛的午餐;除夕夜,一家人吃团圆饺子,还是在炕上用小桌;送走了年,又恢复了正常,一家人坐地下用大饭桌吃饭,桌上的饭菜也恢复了原样。
我多么希望能坐在小饭桌旁吃饭啊!
有件事,我终生难忘。这天,我们家管学校老师的饭。那时村里学校的老师,多是本村民办的,只有几个公办的。民办老师都是挣工分,在自家吃放;公办老师拿工资,在全村学生家派饭吃。尽管当时老百姓的生活还很苦,可再苦也不能苦了老师,不管老师派到谁家吃饭,都是好菜好饭地伺候。老师到我家吃饭这天,中午母亲为老师烙了油饼,也叫“千层饼”,还炒了大白菜。父亲陪老师在炕上用小桌吃饭,父亲吃得有些斯文,却不停地劝老师搛菜、吃饼,老师一边吃,一边说:不客气,不客气。这时,我趴在门框上,看着老师那张油光发亮、不停咀嚼的嘴,馋得我直咽口水。一定是我的馋相打动了老师,他把我叫到跟前,撕了一块油饼给我,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父亲喊我一句:这熊孩子,快出去!母亲走过来,一把把我拽出,用手拧我嘴巴,小声说:就你这小嘴馋!母亲下手有点重,我感到很痛,可没敢发出声响,硬是稳稳地把饼吞下,真好吃……
从这时起,我就暗下决心:将来当一名老师,吃派饭!当爹也挺好,能陪客人吃客饭!
后来,我发现了一个问题:父亲虽然能陪客人吃饭,可好像每顿都没吃饱,客人一走,小饭桌一撤,父亲总要再吃些我们吃的饭。我终于明白:父亲说是陪客人吃饭,还那么斯文,完全是出于礼节,做做样子罢了,并不真吃。
多少年过去了,我未能如愿以偿地成为一名教师,可吃饭早就达到了吃派饭的水平,千层饼已成为家常便饭;我也成了一名父亲,无数次陪客人在家里或饭店吃饭,可从来没有像父亲那样只陪不吃。
多少年以后,母亲一直不忘当年拧我嘴巴之事,甚至感到愧疚,后来我每次回家,都给我烙千层饼,我又吃又拿。
母亲烙的千层饼,称得上是一绝:说是千层,怕是达不到,可层层叠叠,足有十几层厚,且层薄如纸,每层之间夹有油盐葱花,咸淡适中,外脆内柔,美味至极。烙千层饼讲究的是火候,可最重要的是“摔饼”,即饼烙到一定火候,将饼在锅里反复地摔,越摔饼越层次分明,越摔饼越松软可口。
母亲摔饼的样子记忆犹新:人站锅台边,先用铲子从锅里铲出一张饼,然后用另一只手托着,在眼前迅疾完成一个翻转,用力把饼摔进锅里,只听“嘭”地一声响……随着“嘭嘭”响声不断,油饼就发出诱人的香味……
尽管母亲年事已高,可我每次回家,她仍为我烙千层饼;饼烙好了,再做几个菜,端上炕,放小饭桌上,我和父亲喝酒,母亲有时也喝一小杯,小屋充满温馨……
还是这间屋子,还是这张小桌,还是母亲烙的千层饼,时光仿佛倒流,又回到了过去,当年趴门框上看老师吃饼的我,现在倒像是吃派饭的老师,陪我的是父母。父亲吃得很自如,没当年那么斯文,母亲俨然是个陪客的,不停地劝我多吃、给我搛菜,嘴里还念叨着:摔不动了,摔不出张好饼了!
我们家的饭桌换了好几个,但那个小饭桌却永久地保留了下来。当我们兄弟姊妹都像离巢的鸟儿一样离开老家,远离父母,父母便在炕上用小桌就餐,吃完饭也不拿下,就放炕头上,上面放着茶壶和杯子,一张小桌,两位老人,亲密无间,相依相伴……
母亲曾说过,她奶奶曾找算命先生给她算过命,说她这辈子是“脖锤子”(古时的纺锤)命——两头粗中间细,就是说小时候和老了能享福,中间要吃苦遭罪。母亲说她就是这命,小时候沾了独生女的光,跟着奶奶吃过小灶,也算没遭多少罪,还读了几年私塾,能写会算,还喜欢唱歌,本来是有机会走出去的,可由于家人的反对和阻拦,只好“裹足不前”。母亲说,抗战期间,她们村进驻八路军的“鲁迅剧团”,家里住着几个男女演员,母亲跟他们打得火热,剧团离村时,他们劝母亲参加剧团,随剧团一起走,母亲也有意,可奶奶和父母坚决反对,怕她真的跟剧团走了,就把她锁在屋子里。剧团走了,母亲留下了,后来跟我父亲结了婚,从此过上了平凡的日子……
前些年母亲常常为此事感叹:当初我要是跟着剧团走,说不定就成了一名演员,也算是老革命了!随着年岁增高,近些年很少听到母亲这样的感叹,倒是常念叨:人啊,只要平平安安一辈子,比什么都强!
回顾母亲的一生,母亲很平凡,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用母亲自己的话说是:“打了一辈子‘锅台转’,跟饭桌子算计了一辈子!”
算命先生说母亲是“脖锤子”命,我倒觉得母亲的一生跟饭桌更亲近,母亲把一生的精力都用在丰富我家的饭桌上,为了能让一家人吃饱吃好,她却吃尽了苦头。如果没有母亲一辈子围着锅台转和跟饭桌的算计,能有我们的今天吗?
我时常想,无论是母亲当年迈出了那一步,走上文艺舞台,围着舞台转,还是未迈出这一步,走进农家小院,围着锅台转,母亲都是人生舞台上的主角和强者!
母亲老了,该享享清福了!
母亲平凡而伟大,愿母亲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