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秋天,随着老公工作的调动,我们从英格兰的小城CARMATHEN搬到了另一个小城,MERYTHR TYDFIL.这个小城很小,主街道只有两条街,唯一的SHOPPING CENTER坐落在其中一条主街的中心地带,老公的公司就在这个SHOPPINGCENTER里。当时老公供职的是一家中国医药公司,在这个几乎找不到中国人的小镇上,公司招牌上的中文字和那副红色匾牌很是显眼。
公司给我们安排了员工宿舍,我们和另外一家来自山东的医生夫妇就住在离公司不远处的一栋两层小楼。入秋的英国天亮得很晚,黑得很早,上班时间在每天11点到下午5点,其实,到了下午4点的小镇就已经非常萧瑟,商场里的人可以数得出来。
老公在店里担任MANAGER,说的好听是经理,说不好听就是除了医生什么都是他干的,公司从中国运来大量中药材,给当地人望闻问切,中医诊疗,还有针灸拔罐,英国人不懂如何熬制中药,于是还提供代为熬药的业务,多收几块钱,帮他们每天把药熬好,装进药罐子里,他们过来每天带回家。于是,每天,药房里都飘着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很多人都是寻着这股味道找到店里来。小镇经济不好,其他地方都门可罗雀,唯独我们店里永远人进人出,川流不息。中医在当地名声很好,曾经有几个类风湿炎患者久医不治,都是在店里看好的,当地报纸头版头条报道了,于是,生意更忙。很多老人家看着穿着打扮都很朴素,一看就是平时很节俭的人,来看病抓药却从来不含糊。
当时我处在毕业时期,每天送走老公,就在宿舍窝着写论文,中午走路给老公送餐,然后两个人在店里说会话,他吃完了我就把饭盒带回来洗干净,睡个午觉然后起来准备晚餐,往往是肉还在锅里炖着,天就一点一点的黑下来了。等老公推开家门,呼啸的北风就一起往家里灌,他身后就是整片墨黑的天空。英国乡村的夜晚是真的黑,什么叫伸手不见五指,除了很小的时候在外婆家感受过,就是英国的小镇上了。小镇白天也没什么可逛的,除了镇中心,就是广袤的田野风光,人也少,说话机会都不多。不过相比起热闹繁华的大伦敦,这种安静恬淡显得格外有英伦风情,每天写写论文,做做饭,发发呆,我也挺享受。
一天中午,照例给老公送午餐。两个人坐在店门前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天。就看到一个人站定在了我们眼前,定了好一会,没有要走的意思。抬眼一看,哎呀,激动了,一个大概三十多岁清瘦的男人,典型中国人面容。在小镇上要偶遇个同胞太难了!我正在思考他是ABC还是中国人?要对他用英文打招呼还是中文时,他开口了,用的不标准的国语:你们是新来的员工吗?我是PETER!PETER 王!看样子比我们还激动!
招呼他坐下来聊天,搞清楚怎么回事了。他是这家小镇上唯一一家中餐外卖店的老板,这家中餐外卖店不在镇上的购物中心,在购物中心后面的一条街上。他现在要招人,很急很急,原来的员工突然的离开了,他必须要找到一个说中文的员工。“因为大厨都是只会中文,用英文他们听不懂”他解释,但是在这个小镇上要找到一个说中文的太难了,他也没有足够高的薪水支付一个外来的员工,而且,愿意到这个小镇上生活的中国人应该也不会多。他只能每天在街上溜达碰运气。这天突然想起了商城里有这么一家中国医药公司,里面肯定有中国员工,就过来了,正好碰到我们在店门前说着他熟悉的中文,他形容那个瞬间是“瞬间就热泪盈眶了”。
PETER很诚恳的一直请求我,想想多一份收入也可以补贴家用,我便答应了,PETER提出晚上到我们宿舍接我上班便离开了,
当晚5点,PETER很准时的出现在了我宿舍楼下,和他的车一起。虽然走路过去只需要五分钟,但是英国人的那种仪式感还是让他觉得要用车来接送我显得比较重视和正式。在五点漆黑的夜晚,靠着车头前的大灯穿过小镇上窄窄的街道,车子停在了一家非常小的在斜坡上的餐馆门口。经过了这么多年,我已经记不起那块招牌上的餐馆名字,只记得两个繁体的中文:中餐。餐馆的门沾满了油烟,推开门,一种油腻腻的人间烟火味扑面而来。店里正在猛火快炒,厨房里的烟味,油味扑面而来,我花了好几分钟才让我的鼻子能够正常呼吸,眼睛能够辨别出这里的每一个东西和位置。
这是一家典型的英国TAKE AWAY中餐馆,店面很小,推开门就是一个前台,旁边有一排小桌子,给等待拿餐的人休息。堂食的桌子只有两张。前台是一个英国当地小镇姑娘,笑声很爽朗,一股英伦热情,她每天工作就是不断的接电话,快递的一边说话一边在旁边的留言本上记上菜名,客人名字,然后把它撕下来,而我的工作就是需要把他们迅速翻译成中文,然后写在纸上,递到厨房给中国大厨,告诉他们客人的具体需求,比如这个炒饭不要青豆,那个蜜糖鸡需要多一点糖,再充当他们和前台的传话人,比如告诉前台,醋溜鱼片卖完了,不要接单了,薯片还没解冻好,需要客人等15分钟。
PETER扔给我一条油腻腻的围裙,说:开始吧!没有发蒙的时间,我开始扯着嗓子在厨房和前台间游走,一人半高的炒菜火焰下和巨大炒菜声响中,烟雾升起来一团又一团,我看不清炒菜师傅的脸,他们都好忙,一直背着身在拼命翻炒,拿料,翻炒,用很蹩脚的普通话和我对话,甚至我们还来不及自我介绍,整个夜晚的点菜gaochao此起彼伏。墙上贴满了我的中文手写单,我手里拿满了MONICA的英文蚯蚓文菜单,PETER在负责炸锅,不时指挥我帮他把整袋整袋的薯条和冰柜里超级重的冷冻鸡翅倒入滚烫的油锅里,然后我再迅速在装好的薯条上撒上盐或配好番茄酱拿出去。
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电话铃声终于停了,炒锅和蒸汽也终于停了,我已经瘫在凳子上,看到PETER的笑容:第一天辛苦你了,干得不错。厨房里的两位师傅也出来了,两个都是五十多岁的模样,老实巴交的样子,就最普通最普通的那种老实人的长相,丢人群里瞬间被淹没,但是你看着谁都像他的那种样子。师傅憨憨的笑着,把手在围裙里使劲的蹭啊擦啊,估计很纠结要不要过来和我握手。我主动的过去挨个握住他们的手,自我介绍了一下名字,来自哪里。他们一听我来自广西都很激动,问我是否会粤语,我说会啊,感觉他们都要飙泪了,想起他们蹩脚的普通话,我问你们来自哪里?他们异口同声:广东佛山。我说那我们以后都说广东话把,他们使劲的使劲的点头,PETER解释说,这是餐馆里第一个会说广东话的员工,所以他们都激动了,看着我像看见家乡的亲人一眼。两个师傅一个姓陈,一个姓李,他们大量着我,比划着我的身高,说他们的女儿应该也是我这年龄我这身高,说着说着,陈师傅还转身抹泪了。
第一天上班结束,PETER把我送回宿舍,约定好每周工作五天,剩下两天他的老母亲过去帮忙。他一直说,你要写论文不能占用你太多时间,但是我们实在也是请不到人,在这里好难啊好难啊。。。。一副非常非常难为情的样子,害得我也说了无数个没事的没事的,感觉他付我工资上班还欠了我天大的人情。
这以后每天老公送我上班,晚上10点去店门口接我回来,小镇里漆黑的夜晚里从此总有两盏灯为我留着:店门前我出门就多拉一个灯箱的光,等我走出了巷子口PETER才会关上。在漆黑的另一条巷子尽头,宿舍楼上的灯光,大门前的门檐下的灯光,也暖暖的在路的尽头为我绽放着huangse的光芒。曾经害怕的黑暗也变得美好起来。每次下班,陈师傅和李师傅都拼命的给我装各种吃的,像老父亲叮咛自己的孩子:多吃点,你在学习,要多吃点长shenti。自从在餐馆上班,晚餐和夜宵都省了,有时候人少的时候,两位师傅还会给我特别小炒,催着我尽快趁热吃,怕我每天吃饭不定时伤胃。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们也一天天熟络起来,工作闲时开始聊天,寡言少语的师傅们也开始慢慢变得话多。找到了可以用相同语言倾诉的对象,他们的寂寞和孤独终于得到部分纾解。他们都是偷渡出来的,蛇头收了他们的钱,在夜里送他们上了船,他们也忘记在海里漂了多久,终于可以登陆,又被用车子送到了这个偏僻的小镇,直接到了PETER的家,然后就住下了,然后就一直到了现在。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餐馆,他们也不知道他们还能去哪,他们住在PETER家的地下室,晚上夜幕降临了就出门到餐馆开始干活,晚上11点回到屋子里睡觉,周而复始,一周七天。他们看到的都是小镇的黑夜,唯一的光亮是灶火和店门前的路灯。他们没有身份,白天不敢出门,语言不通,几乎不与人交谈。因为没有身份所以办不了银行卡,他们的工资全部由PETER每个月或每几个月打回国内他们老婆的银行户头,“”那你们呢我问,“我们每天没有地方花钱,有地方睡觉和吃饭就可以了”他们仍是憨憨的笑。我忍不住问偷渡过来的船里生活苦不苦,他们不愿多谈,总是轻描淡写的说时间太久远了,记不得了,就记得都是黑夜,无穷无尽的黑夜,到最后人已经麻木掉了。这些对话总是以我无比震惊,而他们轻描淡写的结束。每次能看到他们眼里的光亮的时刻就是谈到他们的女儿。PETER每个月给他们往家里拨两次电话,他们的老婆孩子都会给他们汇报近况:读书成绩不错,家里新建了楼房,今年地里收成也不错。。。。然后第二天上班他们就会很兴奋的告诉我,最后的总结永远都是两个字:值得。
作为热爱自由,无自由毋宁死的射手座的我,真的很难相信这样的日子他们是怎么过来的,而且就这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过了这么多年,我问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回去,他们总是说,等他们大学毕业吧,嫁人吧。。。如此深沉的父爱,不知道他们的子女是何感想。有时候,我都不忍心再和他们聊天,真的有些人老实到你心酸落泪说不出话。他们没有身份没有医保,长期站立干活烟熏火燎,shenti或多或少都有毛病,但是又没法到医院看病,只能让PETER买一些常用药给他们服用, 腰实在痛了,我就从老公公司拿几幅中药膏药给他们贴上,回去睡一觉第二天按时上班,全年无休。我问过他们,万一真病了呢?真起不来了怎么办?他们悠悠的说,那就叶落归根,移民局总会遣返我们回去团聚的。
中国人真是世界上最善于分离,最擅长忍耐的民族。分离和团聚是中华民族不变的永恒的主题,从春秋战国的诸侯争霸,四分五裂,到如今的为了生活,父母外出打工,留守儿童的故事。(星辰美文网www.meiwen1314.com)不管乱世还是盛世,这种苦痛的分离仍然每天都在我们身边上演,有的分离比较短暂,每年过年总能回家看看,而有的分离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只有无穷无尽的等待。有些分离是不得已,是被迫,是苦痛,而有的分离,是自愿,是痛并幸福快乐着。
问过他们很多次这种问题,觉得这样的分离这样的奋斗有价值吗,他们一直只有两个字:值得。在他们心里,付出是一种快乐,只要对方接收到了这种奋斗的馈赠,他们就觉得值得。
PETER其实也是个好人,从不克扣他们工钱,定期给他们家打款,每周的电话时间他就默默在外面踱步等待,从来不催促,偶尔也拜托我从店里拿点药材,给大家炖个鸡汤补补。中秋节的夜晚,收了工,拉上师傅们,在夜凉如水的夜晚,在山坡上,开几瓶酒,让他们在满月下尽情喝醉。
我在他们眼里是个文化人。在大伦敦读研究生,会英文,他们让我给家里写信,特意嘱咐我加上:现在店里来了个很有文化的大学生,你要好好学习,将来和她一样有出息,可以出国,读书,读英文,懂很多很多知识。他们经常问我,如果他们的女儿将来学习好,能不能也像我一样堂堂正正的出国读书,我没有告诉他们签证事宜如何复杂,如何还需要资金担保,看家庭成分,看家庭年收入,我说会的,一切都可能的。他们就笑的孩子一样的开心。有时候我跟他们讲伦敦,给他们看照片讲我去过的地方,他们紧紧捏住那几张照片,深深深深的看,仿佛要看进shenti里,他们说,以后也要这样告诉他们的女儿,让他们知道他过得很好,这些地方也都去过。
老公的公司是全英连锁,每一段时间就要人员互相调动,也许是怕在一个地方一群人待久了容易结党营私。在一个早晨,很突如其来的接到调派通知,我们在一周后要离开了。再到店里,看着他们,我终是始终无法开口,我无法直视他们的眼睛,包括PETER。心里一直有一种负罪感,像蛇一样缠上我的心。
走的那一天到了,在小镇空无一人的车站,我请老公代我拨通了PETER的电话,我一个人站在车站的那头,远远的看着老公耳朵贴着话筒,嘴巴不知道在说什么,眼泪就这样流了出来。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公收了电话,过来喊我上车,我问他PETER怎么说,他说他就一直说,好的,这要怎么办啊,没事,祝福你们。。。。在车站冷冽的风中,我哭了出来,觉得这真是我干过很残忍的一件事。火车开动了,我望着窗外,眼前浮现的是PETER又徘徊在了小镇商城里,也许又站到了店门口,又满眶热泪的发现了讲着国语的公司新员工,小餐馆又开始了周而复始的忙碌生活。而陈师傅和李师傅又会在狭小的热火朝天的厨房里听到新的关于这个世界的故事,感受到新的他们无法感受的世界。
上周,在YOUTUBE,看了一部日本纪录片《含泪活着》,记录了一个普通上海家庭,十五年的聚散离合,分离与奋斗,主人公老丁就像陈师傅和李师傅一样,做为在日本的一名非法滞留者,打了十五年的黑工,努力赚钱,供女儿上了国际一流大学,把自己无法完成的求学梦,传递给了女儿。一家三口,上海,东京,纽约,坚持了整整十五年才能迎来团聚。这是我们这代人难以想象的付出,而这样的人,在世界的每个角落都散落着,每个黑夜和清晨,这群人都在默默的奋斗着,忍受着痛苦的别离,强忍着心头的思念,努力坚持,却从不抱怨。含泪的笑着,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