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叶和我一样,曾瑟缩在生命的底层,仰望高天云霓。在食为天的世界,红薯叶是卑微的,深沉的,秧子爬到哪里,她就长到哪里。
有一天,在餐桌上,一种受到追捧的菜肴,却勾起我的乡愁。
红薯叶是最命贱的叶子,也是最有营养,最有豫西山村土地气质情怀的食物。
对红薯叶的爱,就像对女人的爱。长到20多岁第一次有了刻骨铭心的失恋之痛。终于告别伤心之地,不辞而别,远离山城,来到深圳闯荡。在蛇口见到了海,见到泊在海边的一艘轮船。也许这不是看海最好的地方,对海的印象没留下多少豪情。加之那时疲于找工作,换了几处也不满意,初来的激情荡然无存。
一直到现在,对海还是一无所知。也许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我无数次把乡间铺天盖地的红薯叶,比喻成心中的大海。对红薯叶的爱,超过了梦中的海。
红薯叶,像陆地上的荷叶,盖满了田间地头。一眼望去,彼此盘根错节交织在一起。她们长势喜人,风一吹,一座山就像一座绿色的翻滚的浪头。
其实对红薯叶有深刻印象,还是要从一场场夏雨说起。
山里人,平地少。山腰半坡,成了种植红薯的宝地。房后的一架山,都是红薯地。有岭下刘家的,冯家的,姚家的。岭上王家的,李家的,张家的,也有我们自己家的。地挨着地,秧连着秧,除了一些石头,全被红薯叶覆盖。大雨齐刷刷下着,雨落在红薯叶上,噼里啪啦,从夜晚的寂静里传到屋内。轰鸣的交响乐,此起彼伏,传递雨水降落的细节,长久在你内心回荡。红薯叶有着强有力的生命,不怕日晒,不惧雨淋,在山间吸收着大地的养分。
雨在夏天总选择晚上,夹杂着狂风肆意而来,而且倾盆而泄。父亲是个勤快人,爱庄稼如命。这个时候,他总披上蓑衣,沿着熟悉的路径,爬到后山,用一把?头,把拥堵的水倒开。庄稼像他的子民,他是风雨中的英雄,一生默默无闻的农民。分水岭人多地少,啥粮食都主贵。红薯是命根子,是一家人的主粮。红薯秧是命根子,是牲畜过冬的干粮。红薯叶也是命根子,窝成酸菜,够吃一个冬天。下面条锅里吃,蒸米饭吃,包包子吃,炖菜吃,炒粉条吃,凉拌了吃。这种亲民的菜,对蔬菜稀缺的季节,真的帮了大忙。不过,时间一长,小孩们开始拒绝吃带红薯叶酸菜的饭食,大人们逼着你吃。就这样吃到了长大,离开了家,想吃也吃不到了。只是回想起来,有些隐隐作痛。大人们天天重体力干活,每顿吃的那么香,吃出响声。后来,我问接到城里住的母亲。她答道:不吃你咋干活,咋种庄稼。
如今风雨中的人早已不在。红薯叶顽强的生命力,烙印在心。
种红薯是一个艰辛的过程。春寒料峭,在院子前,平整出一小块地,用粪肥掺土拌匀,红薯整整齐齐排好,盖上土,覆盖上塑料薄膜,保持湿度。一个月后,红薯芽密集生长出来,从三月开始,地里就可以栽芽了。由于山里地少,人靠勤快弥补不足。培育较多的芽子,把芽子捆成把,用麻袋装了,送到山外面,卖到河对岸的厚坡街,香花街,九重街,韦集街,宋岗码头等。红薯叶是山里娇生惯养的女儿,从一出生,就离家百里。行走土地,生存繁衍,枝繁叶茂。
栽芽之前,一个一个拢“土堆”,是最费体力的农活。拢“土堆”就是给红薯叶一个生长的家。事先把农家肥撒到山腰一小块一小块的地里,然后拢起一个个大小匀称的“土堆”,壮劳力一天可以拢200多个,体力弱的一天100多个。冬天,他们是不感到冷的。干起活来,袄子全部脱掉。一是热,二是穿着厚了影响用力。一个“土堆”里面将来会长出重量七、八斤的红薯,既能满足营养需求,又能防止夏季雨水的疏通。红薯一年一季,栽培,生长,储存,整地,贯穿一年劳作。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从秋到冬,长出的红薯,又大又甜。
除了芽子红薯,还有秧子红薯。芽子爬出接近一米长的秧子,减掉一部分,代替芽子,进行晚栽。秧子红薯,长出来苗条条的,像妙龄的少女,很好看。最适合蒸蒸吃。一把红薯叶,其背后隐藏着勤劳,隐藏着智慧。红薯漂洋过海,来到古老的中国,早已入乡随俗,神奇的生长,赐予土地温饱。
红薯叶,是红薯丰收的一张脸。无论你锦衣玉食,无论你腰缠万贯,无论你在哪里,你无法脱离红薯叶原生态的滋养。
叶子下面,是少年的秘密,遮掩了一再遮掩的秘密。
叶子下面,是扎根的泥土,怀胎十月的泥土。
叶子下面,是丢失了的童真,藏在里面的初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