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姹紫嫣红的世界里唯独我一树碧绿,心形的叶子似翡翠般在春风里舞动,叽叽喳喳的鸟儿在我枝桠间欢歌;夏天,放眼皆是绿树成荫,而我却恣意的盛开,洁白的花瓣似雪般晶莹,似棉般轻柔,微风一过,花香四溢,迎来无数蝴蝶驻足;秋天,我的花渐渐变成粉色,再变成酱红,然后慢慢伴着金色的树叶落下来,铺成一地锦绣;冬天,莫管它雪花飞舞,还是北风呼啸,我只赤裸裸的,光秃秃的安然入眠。
那年春天,一个可爱的小男孩牵着他妈妈的手,兴奋的向我跑来。“妈妈,你瞧,那是什么树?真漂亮啊!”他的妈妈可真年轻、漂亮。一袭鹅黄色的长裙垂至脚踝,乌黑的长发挽成一个公主髻,笑容明艳动人。“妈妈,妈妈,这里有一片叶子掉下来了!”小男孩捡起一片翡翠中略带黄斑的叶子,轻轻地把它插在他妈妈的头上,“真好看!”小男孩高兴的扑向他妈妈怀里,送上一个甜甜的吻……
记不得是哪年夏天,我的花朵一如往常,娇艳绽放。一个阳光俊朗的少年来到了我的树下,微风轻起,他抬起头,恬恬地闭上眼睛,嗅着淡雅的芬芳。斑驳的阳光忽隐忽现的出现在他幸福的脸上,真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好少年!他说:“你的花真迷人,香气还淡雅。远在它方的她若看得见这么美丽的树一定留恋的不想离开。我就从你树上摘下三朵花,给她邮递过去。”他绕着我转了好几圈,终于采下他认为最完美的三朵花,然后把花轻轻地放在他的唇边,嘴角微微扬起来了……
过了一段时间,他又来了。双手插着口袋,闷着头一声不吭。黑色的T恤上有斑斑点点的白色汗渍,头发有点乱,连唇边都出现了一层淡淡的胡茬。他静静地用双臂抱起我的树杆,我感到有点潮湿,一阵抽泣声响起,继而又越来越大,哇哇大哭起来。远处,一个女人向这里张望,一会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儿子,原来你在这里。”少年没有回答,却停止了哭泣。“跟妈妈回家吧!”那女人焦灼的拉着少年的胳膊。“你走开!我心烦!”少年用力甩开女人的手,瞪着红红的大眼珠子冲女人吼了一句便走了。剩下女人疲惫而孤独的站在那里,零星的几根银丝也着急似的跳了出来,她紧皱着眉头,不安的咬着嘴唇追寻着少年的背影,脸上细细碎碎的皱纹越发显得多了起来。蓦的,她打了一激灵,双手不自觉的抽动了两下,一脸惊恐的又跑去寻找那少年……
有一个深秋,远远的有一辆黑色轿车驶来,在离我几百米处停了下来,从副驾驶上下来一位穿着相当考究的中年男人:一身笔挺的藏蓝色西装,打着枣红色的领带,皮鞋锃光发亮。他迈着与他身份不太相符的步伐,沉重又带点颓靡的无精打采的向我走来,他仰起头,用他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看了一眼我几近凋零的模样,一抹愁绪涌上他额头上的沟壑里,又在他的白发间低垂。他背靠着我蹲了下来,整个空气陷入一片不安的寂静中。
好像过了好久好久,他开口了:“上个月回家时,她还好好的。送我到门口,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我有点不耐烦的离开了,听了她几十年的唠叨,早不当回事了。谁知那时她已经病了,只是强忍着不说。上午我在医院里,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她,我从没有像那时一样认真的端详她的样子:一双深深凹陷进去的双眼能塞下两个核桃,瞳孔早已混浊不清、黯淡无光,一层薄薄的黝黑的皮肤裹着两个高高的颧骨,嘴也凹进了去,却不住的抽动着,还是像有千言万语要说,偶尔一阵哼哼声,也是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我知道她还是放心不下我,此刻我才知自己的能力多么渺小,我用毛巾擦着她时而流出的口水,握起她那只手才知她一生有多么苍老不易,粗糙的皮肤,坚硬的老茧,触目惊心的骨头。我努力的回忆她以前的样子,真的记不清了。你说她把这一生都奉献给了谁?一个总认为她一无所知,总无视她的感情的傻瓜!”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下来,用双手抱着头大声的哭起来,又一阵小声的像从心底里发出的轻柔的眷恋的呼唤:“妈妈,妈妈……”
这个冬天比以往都要暖和。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爷爷,爷爷,快来呀!”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跟在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身后。他走过来,把拐杖倚着我放下,背靠着我慢悠悠地坐下来,伸出手臂招呼蹦蹦跳跳的小男孩:“快过来晒太晚,真暖和!”低沉的声音里充满慈爱。
“爷爷,你在想什么?”小男孩笑嘻嘻的用手抚摸着老人那两道有点灰白的眉毛。
“想我妈妈。”老人眯着眼睛微笑着看着男孩。
“你妈妈?你妈妈长什么样子啊?”小男孩有点疑惑,有点好奇。
老人仰起头看了看我的光秃秃的树冠,意味深长地说:“她就像这棵树夏天开的花一样美丽。”一滴泪恰好从他满是褶子的眼角滑落下来……
爱,总是这样,唯到离别时,方知其深刻。
我要睡了,进入甜蜜的冬眠期。
真好,我只是一棵开花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