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踽踽独行在漫天黄沙里,脚下的僧鞋白袜在一天的跋涉中早被磨破,身后一串疲惫的脚印攸忽间又被黄沙淹没。他一身玄色僧衣在风沙中猎猎作响,扑面而来的沙粒使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但你如果凑近他,一定会为他眼里的坚毅所震撼。
没了吴承恩笔下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三徒弟,他不过是孜然一身的普通僧人,历史书上简短的两行文字,概括了他的一生。
玄奘,独行由长安开始,告别繁华长安的晨钟暮鼓;走过五陵年少的灯红酒绿;充耳不闻的是环佩玎珰;视而不见的是莺歌燕舞,告别师父,告别熟悉的庭院,告别菩提树下一晌偷来的黑甜,告别西厢房后一瓢井水中浸泡百年的明月。
他向前走,途经“唯见人骨以标行路”的沙漠;行过吞噬鸟兽看似古井无波的沼泽;翻越星幕低垂的唐古拉山脉;多少次跌倒在炙热逼人的黄沙中接受烈日毒辣的炙烤,多少次捧起天山上终年难销的积雪,揉搓自己因寒冷不甚清醒的躯体。
他难道不想念吗?
想念长安城中纶语梵音,燃烧名贵迦南的僧房;想念庄严肃穆的大殿,光可鉴人的石砖和大佛悲悯的微笑;想念师父的淳淳教诲,师兄们带着萤子的掌心摩挲在他刚烫过戒疤的脑袋上的温热微痒。
他怎能不想念啊。
“这一切,还要你自己领悟寻找。”眉须全白的老住持道一声佛号。
于是他寻遍所有典籍,想要寻找这个秘密,却在两部佛经中找到不可解释的冲突,他整理行囊,朝着远在西方的密宗,撒野奔跑。
他路过许多地方,许多寺庙愿奉他为座上宾,请他安置,甚至王公贵族争相请他讲经,尊他为法师,想请他长居此地。
他带着歉意与坚定,拒绝他们。
当历史倾辙而来,扬起滚滚的尘埃,庙堂阴谋,权倾朝野,终化作青史无意的一段墨痕;缠头红绡,宝马香车不过是绕指难留的一缕香风;刀光血影,金戈铁马,竟为全满门忠烈之名的一把烟花,青丝白发,红颜枯骨而已。
可玄奘有他的信仰,面对大千世界种种荒诞诡笑,他用一双缝了磨破,磨破了再缝的僧鞋跨越。
所以拦路自虎,磨牙吮血的金斑豹,波涛滚滚千尺浪的通天大河。峰峦巍巍万丈岭的百仞高山,无可阻挡他的去路。
他依然穿着那身玄色海青,无畏瞬息万变,年年望相似的明月,朝着理想的世界,一步一步,撒野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