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鲸落吗?”你抬头,朝我眨眨眼。
“知道啊,怎么了?”我合上书,问。
“我觉得,鲸落定是这世上最绝美的画面了!”你嘴角旁笑靥绽放。
“何以见得?”
“你想啊,一头鲸鱼,在经历了一生的风雨后安然沉入海底,用它死去的身躯为万千生物打造一张温床,生生不息。这样这样由生到死,又再向死而生的过程,又怎能不美呢?”你轻轻合上眼,在你水波般荡漾的微笑里,我看见了神往。
“鲸落?鲸落!鲸落……”
我望着手中的《海子》,呢喃,愣神,遐想……
在海洋深处,一抹身影浮现,一条鲸鱼。脊背黑蓝,肚皮灰白,两眼昏黄,身上稀疏地长着藤壶,背上依稀能看到几道伤疤,那是曾经与鲨鱼搏斗时留下的,却也早已为亘古流淌的海水抹平。
在这方广袤世界里,他早已忘记自己彳亍了多久。欣喜,悲痛,温情,荣辱,一切的一切,都随着那低回婉转的古老鲸歌,消散,远去。
他知道,自己要走了。
他颤巍巍的抖动着鳍,无力地吐出生命中最后的一团气泡,摇着尾巴翻过身去。在沉吟间,他闭上了那双看尽了百年沧桑的眼,他庞大的身躯,与他生命的帷幕缓缓落下。于漆黑冷寂的深海,他温柔地躺下,在那被单般苍白的海床上,激起一片尘沙。
几秒钟后,万籁俱寂。没有人记得他曾经来过。
你以为,这,便是他一生的休zhi符吗?你大错特错,他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寂寥间,生命仍在酝酿。
半晌,几条幽灵似的鲨循味而来,静静地,温柔地切割着他的躯体。碎肉飘飞,恍若因风而起的柳絮;朱砂般的血液漫漶,于苍白的沙原上,绽开朵朵妖冶的曼珠沙华。
清脆的撕裂声中,高潮悄然奏响,嗅着血液的芬芳,漂泊的众生蜂拥而至。成群的鱼儿迈着回旋舞步,缭绕其周;各色螃蟹海胆海星聚拢,奋力攀爬,钳螯触手交织如麻;水母乌贼荧光闪烁,明明灭灭,仿佛散落的星子;磷虾如潮,涨落卷舒,稠密的红光,似璀璨的烟火,似灿烂的朝霞……纷繁的盛宴,在这沉寂了千年的深海荒原开场,他无声的尸体,俨然是一座生命的绿洲,滋润万物,富饶一方。解体的血与肉,融为勃勃生机,汩汩而出,绵绵不绝。盛宴散场后,就连仅存的一堆白骨,亦化作珊瑚和细菌繁衍的港湾,直至最终零落成泥碾作尘,回归养育他的海洋。
生于海洋,归于海洋;虽化尘泥,馨香如故。
由生到死,向死而生;生死与共,生生不息。
鲸影渐渐自脑海淡出,忽然想起一位诗人的话,“死亡是世间最美的艺术,死就是生。”
凝望着那本《海子》,蓦然,那个萦绕心头多时的疑问豁然开朗。
曾几何时,我疑惑,我不解。我疑惑海子作为一代天才诗人,为何会因人冷眼而自戕;我不解他为何如此决绝,对这个美好的世界没有半点留恋。难道仅因众神已经死亡,人们都“走进上帝的血中去腐烂”吗?
不,当然不是。倘若如此,那海子也单纯得太可笑了。
鲸落,化为深海的一轮暖阳;海子求死,也同样为此吧。
自古以来,汉民族便缺乏对死亡的思考,孔子一句“未知生,焉知死”,将死亡的真谛悬上房梁,以致千年来对死亡的歌吟,只浮于朝菌大椿之流的玄学。而对死亡缺乏哲学层面的深刻认识,对生亦会缺乏真正的理解。死是什么?生到底为何?没人能化抽象为具象。
而在二十世纪末,在一片精神至上与物欲横流交织,愚民麻木迷蒙不知所以的深海,一条孤独名叫海子的鲸,静静徘徊在黑暗里。他是一位先驱者,以诗的目光洞察着文明的危机与虚无,他疑惑,他沉思,他惊恐地发现汉文明已“走到了人类的尽头”,在这里,“一切都不存在”。他奋力摆动鱼鳍鱼尾,高唱那两百万字诗句谱成的歌谣,可惜,众人皆醉,唯他独醒。自以为高亢的疾呼对那些颟顸的人来说,就像遥遥的徐风一样,“远在天边的风比远方更远”。末了,他终是受够了现世的腐朽与黑暗,毁灭自我,沉入海底。他知道,“尸体是泥土的再次开始”。那凄厉的挽歌,听起来像山海关呜咽的汽笛声。
他被碾碎的尸体落在于礼和道,骗与瞒中沉积了千年的中国哲学海床上,殷红的血似太阳,驱散矇昧,让死亡的概念愈发明朗。从此,死亡不再是一个暧昧不清的生存背景,而成为了前景,成为了诗的情结,去迫使我们思考生的意义,去思考“生命之轻”与“生命之重”,思考苟且偷生与绝望中的反抗孰对孰错……
他的死,结束了他悲凉彷惶的生命,而他不朽的灵魂,亦成为了精神疆域的弥赛亚,开启了哲学对生死的思考的新纪元。除却海子,从特拉克尔到杰克伦敦,无论叶赛宁亦或是马雅可夫斯基,身虽已逝,永生的精神犹润泽后人心灵。所谓“生死与共,生生不息”,因他们的“鲸落”而愈显丰满;护花的落红,不尽的野草,乃至无私奉献的先贤英烈,也因此更加真切;而鲸落本身,亦得到了新的诠释……
“喂!发什么呆呀,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沉思与遐想似玻璃被打碎,你略带嗔怪的话语将我拉回现实,合上书页,眺望。鲸状的云在阳光下流向远方。风掠过兰芝松涛,那若鲸歌般的风声,分明是对生与死的礼赞。
“你说的对,鲸落很美,真的很美……”
呢喃间,眼前渐渐模糊,大概是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