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到大,我家老爹时不时就把“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话挂在嘴边,耳提面命一直以来傻呵呵的我。一两年前,我看了一个电视节目,老爷爷为纪念老伴儿写了回忆录叫《平如美棠》,那时候,我觉得人生最美的爱情不过如此了,喜乐、平和,无论经历了什么,无论在哪儿,两人都互相惦记着。那是我第一次觉得爱情这件大事儿,发生在老人那儿,比在发生在年轻人那儿要好,他们爱一个人犹如爱大山大海,平凡、自然且磅礴。
若说起那些老人的故事遥远,那么惠芝奶奶就显得近一些,惠芝奶奶的故事是她的孙儿辈们时不时倒豆子似的倒出来的。
或许是因为惠芝奶奶跟我的外婆有些类似的经历,即使我跟惠芝奶奶只有一面之缘,我便已很喜欢她了。出身地主家庭,在锦衣玉食里突遭变故,很小的时候父母离世,哥哥们接连失踪,辍学成为别人家的丫头,成分不好的惠芝奶奶在周围人睁大的双眼里过着“糊里糊涂”的生活。
起初,她舍弃了自家祖祖辈辈的房产田地家业,接着,在亲戚家当使唤丫头,后来,嫁给一个连年龄也不知道的老实木匠,生了五六个子女,惠芝奶奶四十岁守了寡,她在之后的年月,或许是我可以想象的,但之前那些,我不敢想。她的人生让孙辈儿们说起来,凄凉与跌宕徘徊在她生命的云图上。惠芝奶奶比起我的外婆,她经受地更多些,我的外婆应该说是算个大家闺秀吧,但当我跟外婆说起惠芝奶奶时,她不断地咂舌,下意识里眼皮下垂盯着地板看,我看不到她的眼睛里是什么,但她终会说一句,她是个顶厉害的老太太啊。
我见惠芝奶奶的时候,她八十多了,个儿不高,皮肤特别白,脸上没有一块儿老年斑,微驼,大脚,头发全白,话不多,家里一切井井有条,腿脚利索,儿子孝顺,儿媳贤惠,女儿们也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
她张罗儿媳妇给我烫火锅,火锅料碗须是家里自己炒的,火锅底料一半自己炒,一半去店里买个大干锅,带猪蹄儿鸭掌的那种最好,得有料,得让孩子们吃好,火锅的菜当天早上集市上买,洗好晾干,装在小盘子里备着。茶水、饮料安排妥帖,吃饭时,一家人说说笑笑,她在旁边看着,欢喜只在嘴角而已,我想,这时候,惠芝奶奶是真的欢喜。
奶奶的大女儿嫁得最远,从关中一直嫁到了汉中,隔了一道秦岭。大女儿四十多岁的时候在一次医疗事故中意外过世,当时家里人瞒着奶奶把在病中的大姐送到ICU病房,眼看着人快不行了才迫不得已告诉惠芝奶奶。六十多岁的奶奶挂了电话跟谁都没说,关上门就朝汉中走,晚上没车,奶奶沿着铁路一步一步走,路得有多长啊,夜得有多深呀,走到汉中,奶奶的头发从花白成了全白。
奶奶看了大女儿,硬朗的奶奶就轰然软了下来,那是她最懂事的大女儿,最能干的大女儿啊,嫁得最远的且平日里最照顾不上的大女儿啊,就那样悄然得离开了她。奶奶哭,哭是舍不掉,哭是心里头疼,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戚,那是无法以子女的多寡来衡量痛感的轻重。奶奶纵有六个儿女,但她却也无法舍掉任何一个孩子的离开,女儿在时,尚有一句“妈”,她不在了,连着什么都没了。
奶奶的孙女儿跟我是好朋友,小姑娘跟我说起奶奶时是一脸佩服与亲昵。姑娘初中时跟着了魔一样,谈恋爱、逃学、抽烟,离小混混只差一头杀马特的造型,惠芝奶奶天天跟着小孙女,生怕她走错了道儿,吃了亏,实在看不住了,奶奶腆着脸去求在西安的女儿一定得收留了孙女儿。姑娘说,那时候她真混蛋,跟一个烫手的山芋似的,谁都不敢接一个问题少女,也谁都没信心挽救“失足少女”。惠芝奶奶求了女儿,又求了女婿,一定得把孙女儿带走,远离那个让姑娘变坏的地方。姑娘说,没有奶奶,就没有今天的她,是救了她,在姑娘的言语里,潜藏着抱歉与坦然。而这一切,来自于救赎后的彻悟。
生活在穷苦年月的人,即便是母女、父子,亲情、爱情都比较淡漠,在贫困生活的压力下,大多会比较自私。惠芝奶奶的白发泛着一缕缕温润的微光,藏不住她这一世的故事,在她前半辈子一个人拉扯了六个子女的穷苦里,她不自私,她大气,子女个个出众,她熬过去了穷苦,反而更加明白“舍”,明白“得”。
惠芝奶奶是善良的,她的善良跟旁人的善不一样,经历过转角、跌宕、悬崖的善良更需要许许多多条件,没有这些条件,没有那些条件,善良会被埋没、被误解。奶奶的善良经住了岁月的拷打,成了她的高贵。
如今,奶奶极少管事儿了,一家人极“服气”奶奶,奶奶一辈子帮理不帮亲,儿子女儿跟媳妇儿女婿闹了矛盾,奶奶凭着理,不让有理的短气,不让没理的人舒坦。一家几十口人聚在一起时,和和美美,孙辈儿们总夸,奶奶是聪明的老太太。
即使如何平凡的人,如何平淡的几十年,当回溯一生时,到底会发现些“大事儿”的,我对惠芝奶奶的敬仰不止于她的聪明、大气,还有她这一生即使如何坎坷、如何艰难,她都一直向前走,走出了一个善良可亲的家,走出一条可敬可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