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晚上,被迫去拜访一位另外还擅长冰雕的黑龙江画家。见了面,知道他是老画家,整整比我大两旬,更不好意思开口,只是默默浏览他收藏的美术书。
他的美术书比我多,内容较杂。有的书扉页上有题字,想必他的手书,看起来有点儿……当然,书法好坏并不是关键,可书法也是艺术,画家总要钻研几天才好。仔细看,书柜里没有一册法帖。难怪。见到几种篆刻教材,似多为大路货,忍不住问了一句:“我怎么没看到《篆刻学》?”
“篆刻学?”老画家重复。
“邓散木,”我补充。
“邓散木?我有哇!”他找出一本《一足印谱》,递给我看。
“哦,我说的是邓散木的《篆刻学》,”我不好意思地说。
“我不是藏书家。”他回答。
既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书柜上有个金色牌位,大概是获奖证书,最上面写着法文,中间写着中文。牌位下面有张小桌,摆着一个骷髅,旁边有一幅骷髅素描,大概是他的新作。画里的骷髅,下巴又歪又长;真骷髅却有个节俭的小下巴。没敢问素描的作者是谁,转而去看书桌附近的书柜。书桌上有几本美国童书插图集。
“这些画多好!”老画家拿起一本美国童书插图集,指给我看,“你看这线条,这手法,这创意……”
我扫了几眼,见到的尽是商业气息浓厚的图画,不觉有什么艺术美感。
“啊,真不坏!”我这样说着,脑子里却想起《皇帝的新装》里面的那两个骗子及大臣们。你看,这料子有多么多么的呵……
正想着,发现书柜上有本《透纳画集》,顺口请教:“您对透纳作品怎么看?”
“透纳?过时了!他的画法太简单,现在的画家都比他画得强!当然,略做参考还行。”
啊,原来透纳已经过时了。居然没读过这种新闻,惭愧得真想钻进那个骷髅的眼窝里去。忽然瞟到一本《印象派画集》,老画家大概有读心术,没等我张口,立刻豪迈地说:“你别以为名画家就是好,莫奈之类的画家都没什么了不起,他们的技法和审美观念都落伍了。你看,这个有多么好!”他拿出一本彩色画集,指给我看。“这是留美的黑龙江画家的作品,我的一个朋友,出国后进步神速。你瞧,这构图,这技法,跟陈逸飞差不离!”
我崇拜地瞻仰着。画得多准呀,人像人,物像物的,画里还有大高楼呢。可光有这些,还不能跟陈逸飞相比吧?
“啊,真好,就跟真的似的!”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那样想:“假如仿真就是好,何不请数码相机出场?”
“也不光是像真的,还有别的好处……”老画家解释了一会儿,却没解释出什么来。“对了,你再看看这个!”他又拿出一本素描集,“起初,我也没看出画得怎么好。一看简介,人家是留美的,在美国绘画。那就不一样了。我仔细再看,果然很好,就买了下来……”
听到这里,我觉得可以稍微伸伸脚了,虽然我不懂绘画,却有一双自己信得过的眼睛。我开始怀疑,是否来错了地方,认错了人。总之,现在不必去谈达芬奇或拉斐尔素描了。
“你再看这个!”老画家走到墙边,翻开一本国画挂历,给我看一幅水墨画,上面有几个三圆四不扁的怪葫芦。“这个画得多好,比古代大画家也差不到哪儿去。他是我的学生……”
我终于明白了他的醉翁之意。不过,要是换了我,客人刚进门时就会高喊“我是天下第一!”绝不这样大费周折。
艺术家也好,文学家也罢,纵使他作恶多端,也不妨碍我欣赏其创作,只要他的创作是继承发扬前人的结果,因为世上从未有过无本之木。大师的前面还有大师,大师的后面也有大师。假如人忘了本,会是什么结果?
让老画家守着他的“商业腐鼠”吧。不久,我告别了这位老画家,但愿从此不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