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一个安宁的地方。
那个地方住着一个女人,绣花鞋绑腿裤对襟袄;也住着一个男人,千层底大腰裤土布褂。
男人弓身负天,一生在泥土里扑打,用犁耙和锄头刨寻生命,耕耘希望。浸过血液的汗水,滑过古铜色的皮肤,与日月一起跪拜黄土,幸福是一粒珍珠,在艰难的岁月里溢彩流光。
女人围着灶台,紫火蓝烟,煮着一个人的心酸,抽着粗麻针线,缝补一家人的温暖。那些悲喜交加的日子,扎在一双小脚上,深深浅浅,挪过百年沉浮百年沧桑。
那个地方,山坡依然光秃,却已披了些绿裳;洁白的羊群依然瘦弱,却不再啃春瞅秋,东张西望。辛辣的小蒜,常常勾起童年的怀想;青葱的野菜,依旧入了宴席,却不再是用于果腹的美味佳汤。
然而那个地方,至今不习惯山珍海味,不习惯革履西装;那个地方,只熟悉粗茶淡饭、棉布麻裳;那个地方,多些少言寡语,少些客套寒暄,甚至在孩子的称呼里,不会叫爸妈,只知喊爹娘。
2
那个地方,密匝的篱笆,圈着一个世纪的沧桑;疯长的莎草,兀自在石墙根摇晃;残破的石槽,风蚀的杵臼,是一道忠实的风景。它们安静地坐在各自的角落里,咂摸着土坯房里的故事,碾滚无声,早已习惯了寂寞的时光。
不甘宁静的,却是那些拙朴的熹光。它们穿过檐头,侧着身子钻进老树的枝柯,聆听花开花落,抚摸春绿秋黄。只是老树已青春不再,皴裂的皮肤苍老地深皱着,来不及舒展春天的嫩绿,便又闪进夏日的清凉。
那个地方,情感是青杏做的,想起来味涩,说出来泪酸,藏心里却有些甜蜜,也有些疼痛,有些感伤,它是灵魂坚守的卵巢,没有离散的鸟群,没有不归的孤雁。
那个地方,有一条土路一直在心头弯曲,有一缕炊烟在一直耳畔召唤,有一双目光一直在背后牵绊,不管你离开多久,不管你走了多远,不管你一贫如洗,不管你奢华浮靡,只要有一声招唤,心便是出弦的利箭,再遥远的归途,也只是瞬间。
那个地方,一生只有一个名字,一世只与安宁相伴。
那个地方,男人耕田种地,女人织布纺棉。
3
有树的地方不一定有家,有家的地方一定有树。
老家是一棵树,守候一方土,撑起一片天。春来花争艳,夏来绿风凉,秋来金叶闹,冬来玉满堂,一个木栅栏,一围石头墙,捧着一片情爱,圈起一个心愿,支撑一个希望。
老家是一棵树,葱茏的树冠,藏着多少艰难,寒冷它不怕,枝柯斗寒霜,寂寞它不苦,婆娑迎风唱,即使狂风暴雨,也摧不弯它挺直的腰杆。一捧槐花可做饭,一把绿叶可熬汤,土坯房上的一缕炊烟,也飘逸着清淡的芳香。
老家是一棵树,树下一个家,里面住满了牵挂。风中的担忧,雨中的念愁,始终是它心里唯一的诗章。唠叨不完的话题,至今还在树梢上回环,唱不尽的歌谣,仍旧在枝叶间流淌;说不完的故事,继续在风中传阅。
老家是一棵树,从土坯石头房到白瓷玻璃窗,从篱笆石头门到画栏雕花墙,多少贫穷,多少艰难,多少疼痛,多少辛酸,一个世纪的行走,尽管深扎的树根迈不出村庄的门槛,苍绿的枝叶却早已将阴凉送抵了夏日的远方。
老家是一棵树,皮肤龟裂不堪,那是岁月结在它身上的硬茧。
4
土坯房,只是一块泥巴,一板一板夯起,一坯一坯砌上,几根房梁紧扣,几捆茅草铺装,便有了晨炊暮烟,冬暖夏凉。石头房,只是一块石头,一钻钻凿开,一层层垒上,便筑起了一个家族的梦想。
木格子窗棂,大红纸剪花,草铺的土炕,画帖的土墙,土坯石头房,是一个温暖的地方。
油灯昏黄,老纺车不停地唱,一根棉絮,一筐线穗,针来线往,结茧的双手缝补着一家人的快乐时光。晨炊暮烟,饭菜飘香,灶台上蒸煮的亲情温馨了几代人的心肠。
如今的土坯房,已不再是过去的模样,房顶上依然有麻雀在瓦缝上叽叽喳喳,燕子依旧何衔了泥巴筑着自己的新家,而母亲头上的雪花却在逐年晶亮,深秋的风霜、隆冬的禾茬、早春的麦芽已经习惯了新建的农庄,
木门柴扉,关闭了一段艰难时光,无烟的香炉,坐在窗棂后将小院静静打量:当年的水槽,不听了牛马的吟唱;当年的碾滚,不闻了磨盘的交响,残垣断壁,篱笆围墙,一段沧桑,一段记忆,一道寂寞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