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爷爷辈儿里头最疼我的那个人,却是那一辈儿人里头最早离开我的那个人。
长我一辈儿的人说起他时都觉得他抠门儿得紧。家里的桌子、凳子、床垫儿全是经了他的手做成的,木匠、铁匠的活儿,在我的记忆里他都会。他家总是门庭若市,农村人过大事儿的蒸笼数他家的最大最齐全,土碗碟、筷子勺子数他家最多。还有自己手刻的金方、拓片的木方子,摞起来厚厚一叠,村里人跑几个十个生产队的,都有来借这些的。这些东西,他一辈子都用得小心、干净,那些粗手笨脚的人,他才舍不得借这些出去给糟蹋。
他没我外婆活得精细,但他大抵上是爱花儿的罢,大门边儿上种着栀子树,院边儿上满满一排太阳花,我喜欢他家的小院儿里星星点点的色彩;我爱吃葡萄,他家的院子边儿就多了个新搭的葡萄架,我爱看星星,他就把两个藤椅拼起来给我做了个摇篮,铺上厚厚的棉褥子,我躺在里面数星星,我得意地说,“我是数星星的孩子哟”,他摇着大蒲扇,坐在我的“大摇篮”边儿,笑得摇头晃脑的。
有一年,听人说,七夕夜里,在葡萄架下面,能听到牛郎和织女的悄悄话,家里的人里头就他陪着我“偷听”人家的悄悄话。我们爷俩儿坐在葡萄树下,他摇着扇子给我赶蚊子,我仰着头从枝叶的缝隙里望着墨蓝色的天空,星星稀疏的,一颗两颗散落在天空的最中间,陪伴着弯弯的月亮。我问他,“这牛郎和织女咋还不说话哩?”他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儿,撇撇嘴,“你得仔细听哟”。那一晚,我们爷俩唠着嗑,胡乱叨叨着除了牛郎织女之外的神话故事,他把藤上最甜的葡萄一个个摘下来给我吃,隔天早上起来一看,架上的紫葡萄全都给我吃光了哟。
第二天,人见了我都问,听见牛郎和织女说的是啥悄悄话?我较着真儿装腔作势地说:他们的鹊桥是五彩的呢,牛郎挑着扁担,箩筐里装着一儿一女,织女很漂亮,她让娃娃们好好听话,听话了要接他们上天庭做仙子仙童呢,我外爷也听见了呢!我朝他挤挤眼,“外爷啊,你说是不是?”他头点得跟拨浪鼓似的,眯着眼睛笑,“对对对,就是嘛就是嘛”。听牛郎和织女悄悄话的那个晚上,我啥时候睡着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他就抱着睡着的我,等着“天上”的动静,似乎“神话传说”在孩子的梦里就能周全实现。
我那时候根本不懂爱情,想着爸爸妈妈只喜欢听话的好孩子,听话了才有甜头吃,硬生生把爱情神话给篡改坏了。我小时候,可一点儿都不乖,淘气调皮,活脱脱一个假小子模样,所以常常放了暑假寒假,爸爸妈妈就把我遣送回农村老家。农村老家有外公,多乐呵呀,我喜欢回老家。那时候,外婆在厨房做饼子,他负责烧火,外公不停催促外婆,“多放点儿油,舍得放油,饼子才好吃”。那刚出锅的饼子酥脆酥脆的,我们爷俩围着盛满饼子的篮子,咯嘣咯嘣地吃,嚼得鬓角儿有节奏得一起一伏,他哼哼哧哧地发点儿声响,打点儿节奏,“哟,你听,咋这么脆呢,巧得很呢”,我俩笑得前俯后仰。
外公爱吃馍馍,许是年轻时上过战场的缘故,战场上馍馍好保管,揣在兜儿里饿了,掰点儿就塞嘴里。他性子急,脾气爆,常常话还没说完,人都不见了,吃饭也一样。他总蹲在大门边儿,先一气儿嚼着馍馍,噎着了才梗着脖子喝口稀的,他却给我说,“崽崽,慢点儿吃,你消化不好,牙使劲儿了嚼,你可得嚼烂啊!你慢点儿慢点儿,别把花椒都咽到肚子里了,那小东西,粘到肠子上,你就长尾巴,变狗了”。我们家乡的土话里不说小孩儿生病,说是“变狗”,想想挺有意思的,再能折腾的孩子生了病就无论如何也闹腾不起来了,成了一条顺毛溜的狗,可不是乖得跟狗似的。变了狗,我不闹了,外公可心疼呢,他是没了玩伴儿吧,多难受、多孤独。
谁想过,有一天他也“变了狗”,却没再变回来。我记忆里他最后的“闹腾”是他倚着米色的门框吃炕炕馍的情景,他掰点儿放嘴里,嚼着,鬓角起伏着,努着嘴朝人嚷嚷。后来他再也不吃馍馍了,嚼得再烂也咽不下去,他着急呀,着急着把馍馍咽下去,越着急就越咽不下,馍馍全在嘴里塞着,他的小头小脸儿配着鼓圆了的腮帮子,极不衬他,看得人心酸难受,他成了变丑了的外公。妈妈说,“爸,吐出来吧,别吃了”,他被自己气得呼呼的,还嘴硬着说,“你管好你的事儿,瞎操心!”
我懂事儿的时候,他早已经退休在家了,却常年穿着早些年发的税务制服,深蓝色的、灰绿色的,带着亮闪闪的银扣子,我外公是衣服上总有银色扣子的精瘦老头儿。许是那亮闪闪的扣子吧,让我如今觉得,我的生命里仍然与他有着一种传承,是除了血液之外的,是职业上的或是生活中性情里的。
他像个“陀螺”,每每我回老家,他便更闲不住。他骑着超级大的二八自行车,他不像别人让我端端正正地坐在车后座,弄得我啥都看不到,外公总让我坐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梁上,带着我到处兜风,一眼看到的东西可真多,青色的稻田、沙沙作响的白杨树、蜿蜒着的乡间小路、地间劳作的人们、白色的棉花疙瘩、场上金色的谷子、蓝天下的大山。我老家的很多路大都是大陡坡,他骑不上去的时候,就推着走,有时候我跟在他身后,撅起小屁股推着车后座儿,跟着他消瘦而灵活的身影,我们爷俩往前走,不带歇的一齐使劲儿,一齐上坡,一齐下坡,跟着转动的车轮,一圈一圈地越走越远,真想永远也走不完,陪着他,跟着他。
他赶集时总有新鲜玩意儿带回来,有时,买个糖葫芦,我吃一个,甜得我咧嘴笑,他也对着笑,我说,“外爷,你也吃一口咯。”他说,你看我这假牙,不行,说着就把假牙吐出来吓我,咯咯咯,我俩继续笑。惹人笑的是糖葫芦的酸甜,那种味道再也吃不到,惹人笑的更是那一刻我心里的小美好,那时的天真烂漫再也找不到。
他脾气不好,家里别的孩子都不敢惹他,他发起火儿来,那可比孙悟空大闹天宫还厉害。在我的脑袋瓜儿里,他就是孙悟空的化身,猴瘦的脸庞,花白却倔强直立着的头发,他动作极快,摸鳖的游戏他总赢。他喜欢蹲着,吃饭蹲着,闲时也蹲着,细小的眼睛机警又静静地东张西望,跟孙大圣没啥区别。我常乐此不疲地悄悄从后头偷袭他,猛地扑过去,他一个趔趄,摔得满手灰,等他瞪起他独特的“三角眼”训我时,我嘿嘿嘿捂着肚子坏笑。我一笑,他就没了脾气,他吼叫我,小兔崽子,对啊,我是兔崽子,他是猴姥爷。“你个小兔崽子,以后不准了,把爷爷摔坏了”,他拍拍手上的土,顺势又蹲下,我就再一次扑倒他。后来,我悄悄地趴在他后背上,伸出双手环着他的脖子,脑袋抵着他的后脑,“外爷呀,我想吃桃儿了”,他腾地一下就背起我出门找桃儿去了。
他给我筑水泥池子,成为了我能洗澡的大浴缸,他坐不住却能坐一下午,用竹篾儿给我做小眼镜,他东跑西跑地给我去给我找各种偏方,治流鼻血的“顽疾”,他是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啊,可他去哪儿了。
医院的病房只剩下一把铁锁子,他前几天不是把害人的东西都咳出来吗?那晚,他咳得厉害,爸爸半抱着托起他的背,姨妈拍着他,咳吧,咳吧,把喉咙里的东西咳出来就好了,能吃馍馍了。他听了,更起劲儿咳,吐在纸上的分明是暗红色像肉一样的东西,我是亲眼瞧见的,我多开心,外爷就能吃馍馍了,马上就能把狗尾巴剁了。可姨妈们看着纸上东西,别过身去抹着泪了。流食对爱吃馍馍的他来说实在太寡淡,即使寡淡他也咽不下去,他插着胃管,胳膊上天天都连带着针头。
我望着他,外爷呀,我想吃葡萄了,他没吭声;我说,外爷啊,我想吃桃儿了,他也没吭声;我说,外爷呀,我想吃糖葫芦了,他眼皮动了动,给了我一个眼神,好像在说,小兔崽子,你多大人了,就知道吃,得好好学习,要上交大。我外婆曾经从交大辍学,外公这一辈子似乎只知道交大,那像是他的心愿。
过了几天放学,我买了个馍馍给他,可他的病房已经锁上了。原来他吐出来红红的让大人们抹泪的东西,是他的“催命符”。十五、六年了,那暗红色的大疙瘩扎到了我心窝里,变得越来越大,病房门上的那把锁长在我的脑袋里,那锁,隔住了我们爷俩儿。
当我回了农村老家,他已经被放置在堂屋中间。他的眼睛微微地有点儿缝儿,没闭实在,我伸手在他的胸膛摸了摸,还有点温度,但是胸膛硬得如同隔夜的硬面馍馍一样,没了人的触感。
我搓着手给他暖肚皮,暖胸膛,别硬,别硬啊,得软和着,我还想跟你去遛弯儿呢。我搓着手给他拂眼睛,从额头拂到脸颊,一次又一次,闭上吧,闭严实了,可别偷看我,我变乖了哟。他躺着,一口假牙被取了出来,他的双腮深深地陷进去了,头发还是比花白更白了些,可每一根都跟他脾气一样,倔强地矗立着。他终于换了新衣裳,好多层衣服,全是新的,背心、衬衣、袄儿、外套,绸缎的、丝绵的,亮闪闪的银扣子换成了打结的绳子,他这辈子怕是都没这么奢侈过。
慢慢地,他成了一座坟,长在了泥土里。他成了一颗星星,挂在了天空中。
每当星星满天的时候,我总不由自主地望着安静的天空,看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我多想他啊,这世界上最疼我的人,这世界上最亮的那颗星星,我早已不是数星星的孩子,而是只想念着外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