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奶奶说母亲是从上海逃难到我们村的,来时约莫六七岁。母亲依稀记得自家住在黄浦江畔。离她家不远的地方有座很大的码头,横七竖八地停了许多船,像鞋子似的乱七八糟地摆放。她不记得自己的出生年月,只记得生日那天,日本在上海大轰炸(37年的8月28日日本在上海大轰炸)那天外婆给她买了件漂亮的粉色旗袍。下午,母亲陪外婆到小卖部买东西,不久就听到四面八方的爆炸声。在漫天火光中,惊魂未定的她们慌慌张张跑回家,但家已被夷为平地,母亲的外公和舅舅被炸得血肉横飞。外婆带着两个女儿一路乞讨,逃难到江苏响水一个小街上。不久,外婆不知是营养不良还是生了啥病竟然死了,好心的村民用一张席子卷埋了她。母亲带着她的妹妹乞讨在附近的村庄,过着饥一顿、饱一顿衣不遮体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母亲被奶奶一家收养,当起了童养媳,而她的妹妹也被不远的一家人家收养,生活才好转。
过了近十年,母亲大约十七岁时与父亲完婚。那时宣传多子多福,不懂避孕,又没计划生育,父母一共养了十二个孩子,五男七女。母亲可能因为战争让她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痛苦不堪,知道保家卫国意义重大;所以大哥、二哥、三哥一到服兵役的年龄就被送去当兵了。
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大哥应征上前线。那时没有电视、电话,消息不灵通。母亲经常到村里甚至乡里,向政府工作人员打听战争状况。不信神不信鬼的她经常到院子旁边的枣树下,祈祷大哥平安归来。直到有一天大哥左腿负重伤,一瘸一拐的回到家,母亲泪眼婆娑,掩面而泣,哽咽着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母亲那些年真的不容易,风里来雨里去,含辛茹苦地支撑着这个大家庭。经常教导我们勤能补拙,笨鸟先飞的道理。她说钱不是银行抢来的,是一分一厘攒起来的。母亲经营一个豆腐坊;以前磨豆浆没有机器加工,也没手表定时看时间,都是鸡叫头遍起来干活,等天亮时老豆腐、嫩豆腐、豆腐脑、千张一样样做好,搬到街头叫卖。
母亲是持家的能手。在最艰难的岁月,母亲能把一切能利用的东西都利用起来。她带领几个孩子把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槐树花撸下来,焯水、晒干,用塑料袋装好收藏。家里穷得实在没菜吃了,抓一把槐花干泡泡,拌点豆腐渣,倒在油炸过的葱花辣椒姜末的锅里干炒。熟了浇点酱油洒点味精,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母亲平时说话细声细语,很温柔。她像大管家似的,不但管理我们十二个孩子,也维护着父辈的兄弟姐妹和妯娌之间的关系。父亲有兄弟姐妹七个,在家里是长子。三婶和四婶为地界经常吵得不可开交,每次都是母亲去调解劝说才罢休。
母亲没上过学。七十年代,在扫盲班学习过几天,能认识上、中、下,人、口、手,还有个“王”字。母亲记得娘家好像不是姓“黄”就是姓“王”(上海方言黄与王音差不多),努力想忆起娘家的点点滴滴,可回忆仅剩下断壁残垣和枪炮声,还有飞机的轰鸣声以及人们凄惨的呻吟声。母亲回忆越多痛苦也越多,常在噩梦中醒来,往往泪水已湿了枕巾。
母亲虽然不识几个字,但尽一切可能让我们兄弟姐妹多上学,多读书。记得我第一次高考失利,准备外出打工。到了车站刚要上车,母亲赶过来,硬生生地把我拽下来。她拉着我的手,用恳求的眼光看着我,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再复读一年,拼博一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一时冲动,会后悔一辈子的!”我听从母亲的话进了高补班,通过刻苦努力考上了大学,因此也有了今天幸福的生活。
母亲在岁月的长河里嗑嗑绊绊、历尽磨难。虽然她卑微似路边的小草,平凡似江南的小桥流水,但她坚韧不拔的精神,就如峡谷的磐石巍然耸立,深深印在我们心中。母亲的一生犹如一部电影,更似一本书,值得我们好好阅读和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