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模子:拓泥为模,各种传奇人物谱,烧之为陶,而后贩卖于乡野。女娲抟土造人分两种:一种捏之抟之,为富人;一种摔打柳枝泥点迸溅,为穷人。吾村小儿,以泥拓人,不辨黑白,只图哈哈一乐。
泥是老河滩上的胶泥,豆腐李在老河滩上挖了一眼坑,取水坑里的水做豆腐。豆腐李说,活水做出来的豆腐才嫩,井里的水不成,寒,做出来的豆腐邦邦硬,能砸死个人。顺着坑壁拾级而下,胶泥像远年的页岩,层层叠叠,在讲述一条河顺流而下的历史。
挖来的胶泥需经过一遍遍的捶打、折叠,就像母亲和面,要的就是那股子韧劲。泥也像人,不经过摔打总是显得生涩,二大爷嘴里说的生坯子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经验来自我们村的瓦盆作坊,老黑叔在转盘旁坐定,手中的泥胎开始旋转如花,老黑叔喊:“泥生了。”狗剩就脱了上衣,喊着号子摔、踏,撒着欢儿地折腾泥巴。
泥模子我们也叫孩模子,长四五厘米,宽三四厘米,轻轻一握,江山在手。泥模子来自走乡串户的红胡子,他人长得比较矮,不知怎么就生了一部红色的胡子,弓腰,推着一架吱吱哇哇的木牛车,手中的拨浪鼓一摇,就唤来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像变戏法从货郎车里一样一样拿出来。我们不关心这个,木牛车底部有个小木箱,一整个江湖都藏在小小的木箱里。
泥模子有花有草,有长着一只角的怪兽,但我更喜欢的是人物。《水浒传》《西游记》中的各色人物,以及《三国演义》里的刘、关、张,都不得不委屈地蜷缩在一只小小的木箱里。泥模子不卖,只换,烂鞋底、破棉絮、母亲梳头掖在墙缝里的乱头发,都能拿来和红胡子进行物品交换。后来我想,这大概就是小贩的狡黠,几只泥模子的价钱肯定比不上破烂的价值。
拓泥模子的步骤有些简单:揉泥,搓好泥条放在泥模子上,手掌轻轻一按,拓印完成。买来的泥模子大多是凹陷的,我们称之为母,后拓的造型凸显,我们称之为公。然后晾在窗台上,天气太干不成,会产生细密的裂痕,诸葛亮羽扇纶巾,脸上像是被人砍了几刀。最好是秋日,一天即可晾透。
接下来的工序有点麻烦,就是如何将一只泥模子烧制成陶。那时候用来做饭的燃料无非是秸秆和捡来的树枝,母亲当然不舍得,我只好怀揣“江湖”在一旁等待,做饭完毕,赶紧将张飞、刘备、林冲、阮小二丢进余烬里,埋好,并不管他们在火堆里如何喊疼。二哥在瓦盆窑上,我就有了烧制泥模子得天独厚的条件,每逢点火前,我都叮嘱二哥一定把我的泥模子放在风口上,这样烧出来的成色才最好,拿在手中把玩,声音圆润。
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是说一个人在童年时就具备了成人的基本轮廓,孔融让梨说的也就是那么个意思。有一段时间我们放在窗台上的泥模子常不翼而飞,丢失的大多是成色较好的那种,就多了个心眼,专门看是谁顶风作案。李寨的李二,身体瘦弱,像《水浒传》里的鼓上蚤时迁,爬过我家低矮的土墙,在窗台上捡了几个转身就跑。他当然没躲过我的一记重拳,打青了李二的眼窝,结局是被母亲领着上门给人道歉。
风雪弥漫,林冲火烧草料场,三丈余的大火引燃了宋王朝的动荡江山。避官司,奔柴进,夜趱行,直奔梁山。做人难,老老实实做一个养家糊口的男人也难,若非是高太尉使绊子,宋哲宗昏庸无能,也不会有一场逼上梁山的好戏,我们的泥模子也就缺少了精彩。
多年后的一天,我在镇街上的理发店忙活,听说派出所在集市上抓住几个小偷,赶集者买好的肉、油,放在骑行的三轮车里,走了一段路回头一看没了。卖布匹的正在招揽顾客,那边顺手抽走一匹布。老年人刚从银行取了钱,还没捂热,就被一把抢走。出去看,为首的是李寨的李二,还有本村的另外一个男人和两个妇女。我就想起来小时候消失的泥模子,想必这次肯定不止眼圈发青那么简单。
泥模子是一个人的初心,以最简单的方式启蒙。人样子是一个人在世上存在的模样,英雄不问出处,狗熊却有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