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外公过世已经一年有余,最不能忘怀的还是他那双布满皱纹沟壑嶙峋的双眼。在我印象里,外公经常在客厅门边寻一个他认为光线最好的角落坐下,拄着拐杖,眼睛上架着那副棕色的老花眼镜,手里拿着一本不知名的书或是一份过了期的报纸一翻就是一下午。我走过去跟他打招呼,外公的眼睛就会眯成一条缝笑得慈祥又温暖,随即露出一口洁白的假牙,透露出一股老年的可爱之感。
从我记事起,外公的耳朵就已经听不见了。外婆脾气不太好,声音又很大,心情不爽利的时候就会大喊大叫发脾气,而外公耳朵左右也是听不见的,对于外婆的嘶吼他总是以笑回应着。其实在我上幼儿园的时候,他的耳朵上还是会带着助听器的,但等我上了小学,外公就不用这东西了,可能是觉得这助听器于他的耳朵也没有什么帮助的缘故吧。久而久之,我和外公的语言也变成了“眉目传情”,简单又朴实的笑容,似乎成了我们祖孙俩之间最动听的声音。
小时候我特别调皮,家里的茶碗杯盏可算是遭了殃,摔盆子打碗的声响总像幽灵一般三天两头出现。每到事发,若站在我家庭院外,必能听到一个妇人声嘶力竭的大声呵斥,一个稚童上蹿下跳的呼喊“救命”,随之而来的必是一个老者的厉声阻止的声音。那便是母亲、我以及外公的滑稽日常。我闯了祸,首先想到的人就是外公,而他也毫无例外的像老母鸡一样回回将我护在身后,替我说尽好话,我也每次都能心领神会,立刻承诺下次再也不犯的誓言,待母亲怒气平息,我便放下戒备与外公相视一笑。然后下一次周而复始……如此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我上完了幼儿园。
五岁多的时候,外公外婆回了老家,我哭得撕心裂肺,每顿饭前总要闹闹脾气。其实和外公的距离也不是离得很远,可我年纪太小,实在对距离没有什么概念,以为要跑很远才能见一次面。母亲也拿我没办法,只能任由我随便撒气,慢慢的我也就接受了外公已经回老家的事实了。大概也是从那时候起,我就变得不怎么太随便任性了。
令我最兴奋的是七八岁时那无忧无虑的暑假。那几年的夏天,每到暑假,母亲就会把我送去外公家里,那段时光简直释放了我的野性,我几乎是从暑假的前一个月就开始在盼望。在外公的老家,我结识了一群和我年纪相仿的姐妹,她们带我上山摘野花,放牛,采草菇,去河边捉蜻蜓,扑蝴蝶,戏水玩儿,她们带着我满村子疯跑,大叫……那段时光,我几乎每天都是玩儿得天快黑了,才想着回家。为此,常常惹得外婆大发雷霆,说我快成了山里的野孩子。于是便对我下令----中午必须在家里睡午觉,不然就送我回家去!这软绵绵的口头命令怎能拦得住生性顽劣的我?隔天中午,我便趁外公外婆睡着了,悄悄地摸了出去,为了防止他们醒来发现我不在家到处寻我,我还用门栓把家里的门从外面给牢牢拴住了,然后一个人悄悄摸的溜了出去。等我从外边不亦乐乎的晃荡回家,家里的门早被对面邻居帮忙打开,而外婆手里正拿着藤条等着我,外公也在一边冷眼瞪着我。那天,外公没有护着我,任由外婆狠狠地抽了我一顿,我气得怒不可遏,好几天都没理外公。直到很多年以后,我再回想起那天的事情,才明白那双冷眼,其实是关心。
其实除了暑假,外公每个月的10号左右,都会来我家里一趟,他是专门来城里领工资的。且每回领了工资,定会给我十块钱买零食吃。每次我都会装模作样的推一推,但外公总会眯着一双笑眼将钱强塞到我口袋里。那个年纪的我,内心其实是非常渴望这十块钱的,但是碍于面子总是不好直接收下,那应该就是一种叫做自尊心的东西在作祟吧。从上小学的每个月十块钱,到我上中学的每个月二十块,五十块,直到上大学的一百块钱。不管我多大,在外公眼里,我似乎永远都是一个小孩子,永远都需要零花钱。
我上高三的时候,外婆过世了。而外公,又搬回了我家。这时候的外公变得更苍老了,总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有的时候还会莫名的发脾气,经常用歇斯底里来表达自己的情绪。还好,他后来喜欢上了逛街,经常一个人拄着拐杖,慢慢悠悠的走到街上去,东瞧瞧西看看淘点便宜的东西回家,也算打发了这枯闷的时光。始终不变的是,外公依旧对我特别好,还是喜欢对着我笑,然后嘴里含含糊糊的絮叨着。上了高中的我,自以为有了自己的情感主见,对于外公,也不像小时候那么在意与依赖,通常是简单的回应一笑,然后回过头去做自己的事情。
我从没想过这样的笑容不会是永恒的,我总觉得他一直都在,只要我回家,我就能看得见。让我没有想到的是,2018年的夏天,这抹笑容沉静的消失了,连个招呼都没打,无声无息的消失了。外公走了,我再也没有外公了。往事一幕一幕的在我眼前放电影----雷霆暴雨时,外公接我放学没有带伞,就用一块毛巾盖在我头上,双手护在我头顶,而自己淋了个顶透,从上到下没有一块干的地方。我偷了家里的钱,半夜被母亲从被窝里揪出来拷打,那天气冷得呵一口气都能结成冰,外公却闻声赶来,衣服都来不及披一件,极力拦着母亲,要她好好问话。炎炎夏日,外公给我买了我最喜欢的粉红色冰棒,我美美的坐在老樟树下舔着,四处和小伙伴们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