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天,总趁双休日回老家几趟。早几年,走在通往老家的坝顶,远远就看见老屋上冒着炊烟,那一定是母亲在烧饭呢。现今,村庄房屋已经拆迁,在那上面,已然屹立一座现代化的“盐化之都”。母亲与大哥一家也被安置在像城里人住的楼房里,好在楼里的邻居,都是原来村庄的。母亲的精神依然矍铄,看到我们回来说:“今天下午迟了,明天再去,晚上还要跳广场舞呢。”母亲知道我是馋于家乡的野菜。我的家乡位于江淮分水岭,是古代吴楚相连之地,两千多年前楚汉相争,楚霸王项羽兵败垓下,突围南进,《史记·项羽本纪》载:“项王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乃陷大泽中。”沧海桑田,我的家乡就在阴陵大泽之上,打小记忆中,土地相对贫瘠,又三干干两旱旱,夏秋季,滩头湾地常被洪水淹没,以至于老人们说,“猫尿尿就把庄稼给淹了”,进出都是土路,晴天还好,逢雨天雪天,赶个集下个街,小孩上学,那叫一个艰难呀。我在那生活了近二十年,愣是温饱也没解决。二十几年前去城里打工,别人问起我的家乡在哪里,都羞于启齿,其实不单单是家乡穷,而是出去的乡党常跟外人打架,打工人家老板不愿要。
提起野菜,首推家乡的荠菜,虽然城里都能买到,但绝不是那个味儿。“荒园槁叶飘,荠菜已堪挑。”开春,如果雨雪不多,在正月十几就能挖到荠菜,这季节早晚冰霜交加,寒意料峭,趁着午后的春风暖阳,母亲和我们一起去挑荠菜,荠菜棵棵都匍匐地面,叶梢一圈与菜心颜色青绿,而中间为褐色,想是欲暖还寒的影响,本想甩开膀子往上长,寒气一来又得穿上棉袄,看上去色褐磕碜,一下锅,它的碧绿就悠悠地荡漾开来,一开锅,那浓郁的荠香,撩拨的你心痒痒的、嗓子也痒痒的,如果煮的是面条,就像每一根白玉上面镶上星星点点的翡翠,让你不忍下箸;如果煮的是饺子,面皮裹着菜馅,犹如早春的薄雾,弥漫于竹林间,朦胧诱人,苏东坡说荠菜“虽不甘于五味,而有味外之美。”荠菜大致有两种,一种是板叶,一种是散叶。板叶荠菜,通体碧绿,叶面宽大肥厚,抽薹开花期早,养眼耐看,采食期短,正常年景,惊蛰前后尚可挖点;散叶荠菜,绿中带褐色,叶面锯齿凹陷、碎须有茸毛,较其他荠菜香浓味鲜,可采摘到春分前后。母亲对荠菜的生长习性了如指掌,我们所经过的田头路边、园埂坝坎、小菜园地,一路挑来,成菜的篾蓝已经快满。时而,有几孩童在“村村通”水泥道上玩耍,投来童真、好奇的目光,单纯的笑脸,酷似过往的童年。太阳渐渐沉于坝顶的树后,寒气阵阵袭来,在回家的路上,我说怎么不挑些马兰头,母亲说:“太小,上不了手,下趟回来就有了。”
“离离幽草自成丛,过眼儿童采撷空。不知马兰入晨俎,何似燕麦摇春风。”陆游诗中的马兰,即是马兰头。立春一过,蛰伏一冬的马兰头,似乎被春的气息唤醒,一片片簇拥着,瞬间鲜活起来,它们在明媚的春光里伸腰展臂,在和煦的春风里摇曳着稚嫩而蓬勃的身姿,在绵绵春雨中,滚珠流翠,带着青春的朝气,洋溢着春天的烂漫。马兰头有青梗红梗两种,喜温耐阴,抗寒耐热,簇生于田边、路旁、沟坎等低洼处,采摘期在三四月份,野生的株小,由于朝霜晚露,吸天地之精华,所以它绿莹莹、嫩闪闪、鲜灵灵。马兰头可清炒、凉拌、作馅和拌面粉清蒸等多种吃法。凉拌,将马兰头焯水、切碎,香干切丁,辅以盐、糖、蒜末、酱麻油醋等佐料一拌,那凝聚了春绿的色泽,那浓缩了的旷野的清香,你会忍不住大快朵颐。小时候多是蒸吃,拌点面粉拌点盐,十二张大锅蒸上一锅,从菜园地里拔颗葱,揪几根蒜叶,洗洗切碎,待出锅时,撒上葱蒜花,再挖一汤匙凝结的猪油拌匀,又当饭又当菜,吃过了喝点开水,那窘若囚拘的岁月,春天的野菜,帮我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荒春,真是“宝阶香砌何曾识,偏向寒门满地生。”现在剁馅兑肉包饺子,可是那时的奢侈品了。
从开春到春末,老家的野菜还有很多,像枸杞头、马齿苋、野扫帚头、野小蒜、野苋菜······现在知道它们清热解毒、明目益胃、消肿利湿,可降三高,含有多种氨基酸和矿物质,有不错的保健功效。可那时在我的眼里,就是充饥的食物。从人们摆脱吃早饭夕没着落的生活,再用钱币脂肪积累资源的能力,而今又追求膏梁厚味之后,吃点野菜也是不错的选择。人生有时就这么奇怪,在颠簸的旅途中,或许模糊了故乡与异乡,人人都是旅途中的过客,旅途精彩而无奈,旅程短暂又漫长。当膨胀迷茫时,踏着春光,回趟老家,去母亲身边,回到你人生启航的地方,盘桓几时或小住几天,陪陪母亲,挑点野菜,感受乡情,聆听乡音,收拢耗散的生命,安顿飘浮的心灵,做几餐野菜宴,品一品老家的味道,嚼一嚼过往的记忆,此时突然感知,贫困已成过往,野蛮已成历史,随之而来的是文明富裕的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