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应该是大漠一年当中最美丽的季节,没有南方缠绵不断的雨、乍暖还寒的风;春到大漠,来得干干脆脆,轰轰烈烈。当冬季的寒冷褪尽,春风和阳光关注大漠时,涅槃后重生的草原立刻茂盛起来,你就看到一片可人的新绿。
那一年,春天就这么轰轰烈烈地来到了大漠,来到了十个水,来到了盐山口,来到了这个叫做吐孜阿瓦提的地方。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一定无法想像这样的地方,吐孜是维吾尔语:盐。对,这里除了盐,就是石头。站在吐孜阿瓦提山口极目远望,茫茫戈壁一望无边,没有人烟、没有歌声、鸟儿不飞、草儿也不长。这样的地方会有春天吗?然而上苍是无所不能的,他可以同时将苦难和幸运赐予人类,也能给予大地严酷的寒冬和美丽的春天。
上苍在关闭了这片荒漠的生命之门后,为它打开了一扇窗。他用天山积雪融化出玉尔滚河,河水穿山而过,在吐孜阿瓦提山口拐个弯,洗净了盐山下的一片土地。因为盐是人类生命不可匮缺的,政府利用这里的资源建设了一个盐场,为周边地区的百姓提供食用盐,河湾的那一片净土就成为了制盐人赖以生存的地方。他们在那里开垦出一个小小的菜园,植树、种菜,将生命播撒在这片土地上,上苍不辜负辛勤的汗水,毫不吝啬地给了这里一片灿烂的春天。
我喜欢盐山口的春天,喜欢在玉儿滚河畔等待日出,喜欢在菜园里看草叶上的晨露。站在小小的菜园里,站在和煦的阳光中,身边的杏树繁花落尽,生出嫩绿的叶片和粒粒青涩的小杏;脚下是一片青青的苜蓿草,紫色的马兰和金黄的野菊毫无顾忌地开放,我闻得到淡淡的清香。这是我们盐场的菜园,我是盐场的一名员工,我居住的小屋,就在这座小小的菜园旁,我亲手参与菜园的种植,那里每一张叶片里都有我的汗水。
那一个春天,我和往常一样,拥着女孩儿来到菜园,采撷随意开放的野菊和马兰花,沉浸在一片浓浓的春意中。副厂长艾岱忽然来找我,他对我说:有一位客人要来盐场,你去准备一下,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客。这里是穷乡辟野,除了偶尔来视察的政府官员,鲜有陌生人来这里做客,虽然不知道来的是谁,我们仍然充满热情,大漠的人有着和大漠一样的胸怀,他们善待每一位珍贵的来客。
照例是盐场最赋诚意的接待,朴实的员工扫净每一条道路,拿出家中的食品,尽管用都市人的眼光看来很寒碜,那已经是他们倾其所有。从城里到盐山口有近百公里路,客人到达时太阳已经染红了玉儿滚河水。越野吉普车的车轮上沾满褐色的泥土,停靠在简陋的办公室前,从车里走下来风尘仆仆一群人,只看一眼,我便呆了。
十分熟悉眼镜下那一张儒雅的脸,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天的广播里和报纸上都对他做过长篇宣传报道。那是一个崇尚科学、崇尚精神的时代,他是我们这一代人心中的明星,一位杰出的科学家、一位与癌症搏斗不言放弃的勇士、一位优秀的共产党员、一位与新疆有不解之缘的上海人。他是彭加木,上海生物化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科学院新疆分院院长,一代年轻人的榜样和楷模,他就站在来客中间。
是的,是彭加木先生,带着他的研究生,第三次进罗布泊之前,来我们盐场进行考察。见到彭加木先生的那一刻,激动的心情丝毫不亚于当今的追星一族,我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痴痴地,脑子里一片空白。在先生的提示下,我把他带到那个小小的菜园,带到那一片青青的苜蓿草、紫色的马兰和金黄的野菊当中,彭先生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些生长在盐碱地上的绿色,仔细地观察美丽的花朵和翠绿的叶片,与他的研究生讨论着,他们认真地采摘了许多植物标本,他们真诚地赞美这一片土地上顽强的生命——盐碱地上的植物和大漠人。
从菜园出来,先生亲自攀上高高的山岩,深入那些被称为“盐溶喀斯特地貌”的溶洞,考察洞壁上由盐晶体形成的盐笋、盐塔、盐钟乳、盐珊瑚。吐孜阿瓦提的盐山形成于三千万年之前,它是塔里木的一部分,远古时代的海洋,被称之为古地中海。在地质造山运动中沉积了厚达四百米的盐层,处处布满暗河和盐溶洞,那是些充满危险的地方。远远地望着先生攀爬的背影,想起了他给郭沫若的信中说:“我具有从荒野中踏出一条道路的勇气!”,此刻,我眼中的彭加木先生,与吐孜阿瓦提盐山比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