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思想家庄子在他的著作《知北游》中无限感慨道:“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在这忽然间就逝去的生命里,却还有“前十年幼小,后十年衰老”的难作为时段,中间的岁月就显得尤其珍贵;然而,这岁月却被许许多多的虚妄的会议消耗掉,真是冤哉枉也!
高中阶段,吵吵闹闹,痴心“革命”,荒废学业,已经叫人痛心疾首,谁料想到而后几十年的岁月里,又被无数的会议空耗掉很多时间!下乡改造,工厂劳动,教学工作,三个阶段可以说是我生命里最旺盛的时期,因为彼时我身强力壮,能以自己的劳动为社会创造财富,为自己的生活创造条件。然而,这段宝贵的时间,却被无间断的各式各样的会议耗掉了许多,这生命的空耗如何能挽回?
下乡劳动,每日两头不见太阳,面朝黄土背朝天,疲劳过度,回到青年点,躺下就想睡。然而,生产队那刺耳的号声由远及近地响了起来,胡乱地吞咽几口没有滋味的饭菜(有时根本没有菜),就拖着疲惫的身子去生产队开会。
在惨淡的煤油灯下,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聚集在生产队临时的会议室里,有坐在炕上的,有坐在地下长条板凳上的。生产队长首先讲话 ,他讲政治,讲生产,讲分配,讲问题,凡所乐讲,无所不讲。讲话之前,分明强调“只讲几句”,结果讲了几百句,几千句,而且越讲话越多,恨不得一夜之间将心中的话都倒干净。只讲得与会者呵欠连连,心烦意乱。谢天谢地,可下子讲完了!然而,不要乐得太早,还有抓政治的副队长要讲,抓生产的副队长要讲,管贫下中农的贫协主席要讲,管民兵的民兵连长要讲,管妇女的妇女主任要讲。讲来讲去,已经讲到半夜时分,队长兴致仍旺,又做最后的强调,看看大伙不耐烦的样子,他又机警地说:我看大伙都困了,明天再开吧!其实,“觉”这玩艺多有多睡,少有少睡,活人怎能跟“觉”过意不去!也不知从何处降到人间的理论?
拖着披惫的身子回到青年点,躺下便睡,呼呼进入梦乡,熟睡的滋味可真是好受啊!然而,好梦不长,催命的号声又响起来了!摸黑下地,走在田埂上还在打晃。
第二天晚间,仍旧重复着昨天的故事。这样的折磨一天天在继续,不知何时才是尽头!但那时不参加会议是不允许的,因为要扣工分。
回城到工厂当了工人,自觉不可能在受到农村那种每天一会的折磨了。然而,这种“自觉”真是幼稚得很!全国一盘棋,工厂怎能例外?而且工厂开会更甚!
工厂开会分两种形式:全场职工大会和各班职工班前班后会。全厂职工大会很是隆重,工厂多个官吏,皆端坐于台上,台上有现代化的麦克风。主持会议的往往是二把手,他有点名的权利,三百多号职工,点起名来需要多长时间,可想而知。但他点得明晰,回答声也很响亮,时而还会引出几下笑声。会议主讲者必然是一把手,他的讲话就是工厂的最高指示。他会把稻草说成金条,把面碱说成银块,把烂柿子说成大蜜桃。大家笑的越欢,他就讲得越灿。但万变不离其宗,总是将工人的涣散行为当作他批判的靶子。这可能也是他所要达到的会议效果吧!
他讲完了之后,几个副手也要讲,但只是强调性的讲话,强调如何将一把手的讲话精神融化到血液中,储存到头脑里,落实到行动上。这种会议都是在工人下班后进行,工人心里自然不是滋味;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管,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头脑是自己的,忘记会议的内容大概没人能控制得了吧!
然而,若是全厂批判大会可就不那么简单了,因为那有个惩处问题。说是郑重其事,似乎文明些;说是杀气腾腾,大概言重些,于是就说它寒气凛凛吧!主持会议者一声令下,两个民兵将被批判者的双手扭到背后,揪住头发,押到台上,坐起了“喷气式”。如果性质不特别严重,认罪态度又好些,批判会下来也就算了;如果问题特别严重,认罪态度又不好,那可就糟了,不是关在小黑屋里反省一段时间,就是送往民兵指挥部管教站关押一年半载。
批判会前,由厂保卫组内定批判内容,安排大会议程。由各班班长指定撰稿人和发言人,批判的对象大都为本厂工人,时而也有被报纸电台公布的大人物,还有几千年前的孔子孟子。我在工厂八年,目睹这样的批判会有几十次。批判会上,胡编乱造、指鹿为马、无限上纲现象习以为常。
一天零点班,打更的老工人因患感冒,实在挺不住了,坐在门卫木椅上打个盹,被值班查岗的保卫组组长发现了。组长大人计上心来,立即将他身边的一台破电机拿到自己的办公室,然后就谎称电机丢了,这个老工人就成了被批判的对象。
批判孔孟,简直就是闹剧,自然也有喜剧成分,因为大部分慷慨激昂的批判者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孔孟,于是就胡说一起,说得大家哄堂大笑,他们自己也笑。有位会作诗的先生,在批判会上竟然朗诵起自己的诗作:“批林批孔要彻底,妄想复辟资本主义,和帝修反一个鼻孔出气!”到底把矛头指向了何方?不得而知。
然而,全厂职工大会并不常开,咬咬牙也就过去了。最闹心的是天天开的班前班后会。上班要提前半小时或一小时,下班要拖后半小时或一小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形之中夺去了工人多少休息时间?而且无论是班前会还是班后会,实质都是批评会或批判会。批的内容包罗万象,滑稽可笑,什么上班迟到了(没提前半小时或一小时上班),什么出工不出力了,什么缺少阶级斗争这根弦了,什么上班时间谈恋爱了,什么说话不注意影响了,甚至连喜欢穿戴也要批判。主发言者自然是班长和副班长,有时,群情激奋了,七嘴八舌,都上战场。批判的方式开始还算文明,只是不点名或点名说一说;但发展下去就不文明了,甚而令被批者站在凳子上低头弯腰。
从事教学工作之后,会议骤然减少,而且有的会议还挺有意味,文化人说话不但文明,而且中听。然而,每逢县(市)里召开的大型会议可就令人不悦了。主管教育的大官识字不多,照稿讲话经常出错,将“造诣”念成“造旨”,将“赡养老人”念成“瞻养老人”,将“中文系”念成“语文系”,将“文以载道”念成“语文载道”,将“传道授业解惑”念成“转道授业解惑”,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来到私立学校打工,会议立即多了起来,大概是私立学校生源质量差,不好管理所致吧!“东方小巴黎”的一个私立高中每个星期五的下午都是教职工开会的时间,每次会议都是大校长一言堂,他时而念报刊上的文章,时而做报告,而且每次会议的内容都千篇一律,甚至语言都不改变多少,至今我还记得他的名言:“管好你的班,上好你的课,学生是上帝,学生没有错。”与会者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老师,辨别是非曲直的能力是较高的,对这样没有道理的话是非常反感的,但当时只能是微微一笑;回到办公室或宿舍可就议论开来:既然是上帝,还需要老师教吗?没有错的人会有吗?学生是上帝,老师是什么?更可笑的是:一次,集团董事长到会讲话,竟然如此说:“即使学校领导班子错了,我们也要支持!”这样公开不讲道理的话,如果在十年浩劫时期所说也不算什么,但在改革开放的新时代,而且是对着知识分子说可就太失体统了。
在一海滨城市私立高中打工,也经常受到会议的折磨。有个大校长非常善于讲话,只是年纪大了,喉咙里总像有东西卡着,声音嘶哑。他特别喜欢长篇大论,每次讲话,最少需要两个小时,大一二三四,小1234,大ABCD,小abcd,他讲得口干舌燥,别人听的心烦意乱。会议过后,大家该怎么干还怎么干。
鲁迅先生在《未有天才之前》中曾愤慨地说:“时间就是生命,无端地空耗别人的时间,其实是无异于谋财害命。”回忆往日,联想今朝,会痛心地明确到:短暂的人生被无聊的会议抢占的时间何其多也!物资的惊人浪费,时间的无情消耗,精神的残酷折磨,谁人能承担得了!奉劝那些迷恋会议的人们,将虚妄转移到实干,因为只有实干,才能兴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