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刚进入初中,十三岁那年。学校来了七、八位解放军叔叔,分配到我们班的是一位大约二十多岁的排长。他普通话说的很标准,个头中等,身体挺拨,五官端正,眼睛不算大但炯烔有神,他总是板着脸不善言笑。名字叫张北川。他说,他是北京人,生在四川。
我家居住的部队大院,在偏僻的郊区。每天上学都要经过很长一段公路,公路两旁种植的法国梧桐树在天空中相互交叉,架构成一个绿色的通道,所以不用担心被太阳烤晒。那时我们一个大院的孩子,都会三三俩俩结伴去上学。
军训第一天是走队例,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我们班的女生有一半是部队大院的孩子,小时候一直泡在军营中,天天看着父辈们集合出操,每年招来的新兵集训,已在我们的脑海里扎了根。因此,队例训练非常顺利地结束了。
第二天的课目是匍匐前进。因前一天下过阵雨,操场的地面上有的地方有少许积水,女生们叽叽咕咕小声议论着。张排长几次发出:“卧倒!”“前进!”的指令,女生们都迟迟疑疑,有的不肯卧下,而卧在地上的却不肯前进,她们怕弄湿弄脏衣服。场面一时有些混乱。张排长大声喊着:“一队队长出例!”我们班女生分成两个队,我是一队的队长。我按照指令和要求,认真地匍匐前进约三十多米,张排长满意地命令:“停止前进!”有我的表率作用,后面就顺畅多了。训练结束时,张排长走到我跟前,拍拍我的肩膀并表扬了我。他走近我时,我闻到了一股新鲜汗液蒸腾的气味,我第一次感觉到这是男人的气味,我喜欢这种气味。当我的目光转向张排长的双眼时,仿佛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我的脸瞬间红到耳后,女同学们投来了异样的目光,像是羡慕又像是还有别的什么,让我既兴奋又有些不舒服。
自从班里开始军训,女生们一天比一天穿的漂亮,看张排长的眼神也有些迷离起来,当然我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正处于青春期……那时不像现在有校服,除了看脸蛋其他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一天放学后,我同班里最要好的玲玲,一起聊了许多,内容大都与张排长有关。
后来,我感觉到班里的女生都在回避我,几个玩的好的同学也开始冷淡我,她们的目光带着刺,时常还起哄嘲弄我,最后我几乎被孤立了。我敏感到是玲玲背叛了我,我又羞又恼,难过极了。玲玲也在躲着我,我想找她理论,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找她。那时我就深刻体会到了什么是嫉妒,它有多么残酷,它可以致人于死地。
我病了,发起高烧,大概有一周没有去学校。等再上学时,军训已结束,我没有再见到张排长,心里非常失落。我一蹶不振,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集中思想上课。现在想想,好多学习成绩优秀的女生,都是在青春萌动期,学习成绩下滑,最终没有考上理想的大学。
初一快结束时,我被内招入伍了。崭新的生活让我淡忘了那件事,我的心情也好了起来。经过新兵训练,护训队学习,我被分配到成都军区第三十七陆军医院内二科做护理员。三十七医院地处雨城雅安青衣江畔,空气清新,环境幽雅,骨外伤技术尤其精堪。我们医院,主要是为川藏线成都军区后勤部汽车团的运输兵提供服务和保障的。
突然有一天,医院上上下下都忙碌起来,尤其是三楼外一科,医生、护士的脚步匆匆忙忙,他们奔波于血库、化验室,军区总医院的专家也来会诊……我想一定是在紧急抢救什么特殊的病人。下班后我好奇地上了三楼,听到说,有一位汽车兵在川藏公路上,为救牧民从山崖上跌落下去,头部受了重伤,处于昏迷中。我轻轻走近抢救室,门缝里我看到的这张脸孔有些熟悉,尽管头部有白色的绷带缠着,双眼紧闭,但那张脸在学生时代就印在了我的心里,病床上昏迷着的是张北川。我一下zi懵了,心快跳出嗓子眼,我转头匆匆回到宿舍,呆呆的坐在床上……晚饭我没去食堂,同宿舍的胡娜帮我打回的饭也一动没动。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像是有一种悲哀向我袭来,是大海一样的悲哀……
无论我是上早班、中班或夜班,每天都会抽时间去外一科,一定要看到他才肯离开。一周后,我再次出现在抢救室门口,我看到值班护士在为他擦拭脸,并听到他轻轻地说谢谢,虽然语言不是很清晰,当标准的普通话和特有的京腔传入我耳鼓时,我的眼泪奔涌而出。我没有走进去,而是转头一路小跑找到护士长,将当天的下午班作了调休。
回到宿舍,我换上新的军装,戴上了平时不常戴的手表,并在抽屉里的盒子中,拿出了积攒了三个月的津贴,那时每个月只有六元津贴。我去服务社买了炼乳、水果罐头、饼干。我没有胆怯,而是理直气壮地走进病房,我把罐头之类放在床头柜上,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睡觉的模样,过了一小会儿,他醒来打量着我,并说了谢谢之类的客气话。那时,经常有人去看望慰问英雄,所以,他没太在意我的到来。我说:“我初中接受过你的军训,所以在我新兵连训练时很顺利就过关了。”他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并高兴地说:“你是裘沙沙呀,你当兵了。”他认出了我,我心里一阵慌乱,有些不自在起来。
他一天天好起来,已转入普通病房。我去外一科更勤了,他说在学校给我们军训时,我的事他听说了些。他还说:一个人要以心中的不变应对外界的千变万化,这叫处世不惊。他懂得很多,后来总是在我遇到各种问题时指引着我……
医院传出了风言风语,因为战士不能谈恋爱,我也说不清我们属于什么关系,我更没有合适的理由去解释,我入团也受到了影响。我们不得不转入地下,有时不能见面时,就把想说的话写下来,通过好友,在外一科工作的王丹传递。我常常会在夜深人静时,打着手电筒,在被子里反复读着他的信或给他写信,开头的称呼在不知不觉中,从张排长:好!变成了:北,很想你……
一天清晨,我下夜班刚走出科室,便看见他站在科室的大门口,今天他与往常不同,没有穿病号服,而是上身一件咖啡色的夹克衫,下身一条笔直的黑色裤子,脚上配一双当时流行的三节头皮鞋,头发刚长出一点点,但做过修剪。我惊奇地说:“你怎么穿成这样?”“我准备出院了。”我瞪大眼睛,有些不知所措。他靠近我,顺势依着我的肩背部,向我宿舍走去。我有些抗拒地说:“要注意影响。”他笑了笑,不屑的样子。他说出院前,带我到市里看场电影。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我们第一次在一起吃饭,虽然已经很熟悉了,但我在挟菜时还是几次滑落下来,我有些紧张,他坏笑着说:“女人的羞涩,最让男人动心。”听到这样的话,我的脸滚烫起来,我越发紧张。我大声说道:“你再说我就走了。”他不再说话,而是用眼神注视着我,那种眼神灌满了蜜。我感觉到了爱情的滋味,我们旁若无人地聊着,仿佛整个世界只属于我们俩。
我们选择了下午场的《流浪者》,那时,文化娱乐活动刚刚恢复,看这样的电影,在精神上无疑是很解渴的,尤其在那个年龄。
记得电影中有一个情节,长大后的拉滋与丽达再次相遇,在一个月色很美的夜晚,他们分别坐在船的两头,水面很静,映着他们的影子,他们默默地注视着对方。爱情燃烧着的拉滋突然朝丽达冲去,船一下子倾斜了,丽达说:船要翻了。拉滋立刻停了下来,轻轻地说:那怎么办呢?丽达说:那就让它翻吧……
他告诉我,这是最美的爱情,最含蓄的表达,也是东方人特有的魅力。这些话一直影响我至今。
后来,中越战争爆发。一天下午,他匆匆来到我的部队,他说他要上前线了。那天从下午到夜晚我们一直在我宿舍,晚上七点科室点名我也没去,因为这次点名的空缺,我被全院通报批评。但我不后悔,我觉的我不能浪费相聚的一分一秒。我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我觉的他不应该来与我告别,我承受不了这样的气氛,我很想哭。
那晚天气很冷,我们围坐在煤饼炉旁,谁也不说话,整个房子里死一般寂静,令人窒息。不知过了多久,上小夜班同宿舍的胡娜回来了,他才觉得该走了,他起身走到门口,我紧跟着,刚想叮嘱几句,他猛地回过身,当着胡娜的面,紧紧地抱住我,他在我脸上狂吻,我有些旋晕,头重脚轻起来,但我没有拒绝,任凭他摆布。
我天天盼望着他的来信,最初的几天,隔一、两天就能收到他的信。一周后,几乎见不到信了。我想战斗打响了,运输任务繁重,他说过,他们主要运输炮弹。我想,只要他是安全的,写不写信无所谓。
很快我们部队也接到通知,抽调优秀的医生、护士,组成医疗小分队,手术小分队。我一次次请战,一次次落空,我甚至写了血书要求上前线,最后都因没有手术室经历,体质弱落选。第二次落选后,我觉的不再有机会了,我在宿舍里痛哭起来,胡娜宽慰我说:“别犯傻了。”我似乎有些歇斯底里,冲着胡娜喊叫着:“难道你还不懂我吗?”胡娜也哭了,她抱住我哭了很久。
真的,我的预感成了现实。他没有回来,永久地沉睡在了南疆的土地里。本来他可以不死,他们在运输途中,遭遇了越军的炮火袭击,他的前一辆卡车中弹了,汽车燃烧了起来,他们迅速脱离汽车,到附近的草丛中隐藏起来,他见燃烧着的汽车里的战友没有出来,准备去救援时被身旁的副驾驶拽住,但他还是勇敢地冲了上去。原来是炮弹爆炸时,驾驶门被震动变了形打不开,里面的战友已受伤,他立即在外面用石头砸玻璃窗,很快玻璃窗被砸破,他帮助战友往外翻越时,汽车爆炸了,一团火球,一团火球映红了天空……
后来听前线下来的战友说,汽车爆炸后,找到他时,是一块胳膊一块腿的,最后也没有凑成一个完整的人,是用纱布填充穿上军装开的追悼会。他成了人们崇拜的英雄,全军学习的榜样。
他的死,让我陷入到巨大的悲痛之中,也催我成熟。在寂静的夜里,我常常仰望天空,寻找那颗属于我的星星,我会与他在心里对话。我深知,死亡对于每一个人都是必然的,当一个人面对死亡,敢于勇往直前,那他已超越了通常意义的死亡。人生犹如一张考卷,当生命结束时,上天一定会给你一个分数,我相信,他对他的人生分数是满意的。
我更相信,有一种死亡叫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