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了母亲的令,取消了原有的计划,带着妻子女儿一同驱车来到了外婆家。外婆一辈子生下了九个儿女,只因年月不好,有两个舅舅夭折了,如今还有四儿仨女七个孩子,我的母亲是最大的一个,也是外婆最疼爱的一个。07年我的母亲因为肿瘤要住院手术,母亲虽然甚是惧怕,却只安排我们不能告诉外婆知道,免得她担心,但外婆最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人,她见我母亲脸色苍白,又见我们背着她商议些什么事情,因此就极不痛快的训斥我们说有什么事情瞒着她。直到后来,母亲在ICU病房里艰难地醒来时,外婆才知道了信息,她一面痛骂舅舅们不事先告诉她,一面风风火火地赶到医院里来,大家搀扶着外婆刚出了电梯,她就自言自语地说,怎么都进去那个小屋子关一会子,是不是外面来的人身上有病菌,都得进去消消毒。她老人家无心的言语惹的大家笑起来,压抑沉闷的气氛也在笑声中化解开来。
现在外婆一直住在我最小的舅舅家,因为小舅前几年离了婚,外婆一直挂念他一个男人家养个孩子也不容易,没人洗没人浆的,所以任是谁家再好也不去,近九十岁的人了,还能做饭洗衣,打扫庭院。外婆院子里常年都热闹的很,鸡鸭兔狗满地跑,房檐屋脊还有鸽群栖翔,有时候母亲好不容易弄了她过来到我们家住几天,她倒觉得不自在,每天都嚷嚷着要回去,说家里有两个人要吃饭,院子里还有一群东西要侍弄,每每都是母亲强不过她,只得又将她送了回去。有一次,我见外婆来了,嘱咐妻子给她买了衣服鞋子又买些老年人吃的东西,外婆便千叮咛万嘱咐的说不能在她身上花这冤枉钱,我将些细软的食物剥好递到她的手里,她才肯勉强吃下一些,还得再拿些来让我们大家和她一起吃。
外公去世的早了些,那还是我刚刚记事的时候,是父亲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和母亲去奔丧的,途中母亲不住的哭泣,父亲因为急着赶路,还翻了车子。当我们见到外婆的时候,她满目悲伤,姨姨舅舅们都披麻戴孝地守在外公的灵柩前嚎啕大哭,我从没见到过这样的阵势,被眼前的景象给吓的也哭将起来。外公的棺材黑漆的松柏木材,极大极高,里面四角放着几枚钱币另并一些穿戴物品,外公矮小的身材在里面显得空荡的很,当棺木封盖入土成冢,也就注定外婆从此开始了苦难的旅程。
外婆常常谈及外公怎样的精明能干,虽然个头矮小了些,但力膀头是有的。如今在我记忆里外公的影像不是很多,但清晰的很,他常常侍弄些瓜瓜果果的,我小时候是最爱去他家的,满地里瓜果香。夏夜里跟了小舅舅去瓜棚里看瓜,其实那时我内心里的想法自然是名为看瓜实为吃瓜。满地里瓜藤蜿蜒,翻开瓜秧,大个的西瓜、地雷般的菜瓜甜瓜、还有胳膊长短的梗瓜都是我口里的美味。有时候因为瓜儿吃的多,夜里闹了肚子,也不会遭到外公外婆怪罪的。其实即使到现在我每每回忆起来,总觉得童年里大部分时光都是被外公外婆的疼爱包围着的。
外婆家的老院子是北京四合院的样式,院子是南北朝向的,两进黑漆的斑驳的木门贯穿了院子的南北,我记忆中,外婆家的这两进门除了夜间闭合外,其余时间是时常开着的,因为出了外婆家院子南门有一条清澈的小河,村里女人们常常端了衣服从北门进来,又从南门出去,到小河里面浆洗,夏季的早间我常常在两进木门“吱吱呀呀”的响声中揉开惺忪的睡眼,耳畔除了聒噪的蝉鸣,还有女人们和外婆打招呼的谈笑。有时候我呆在院子里也能见到这些嫂子舅妈们,她们也常拿我做谈资,和外婆寒暄一番,又在笑声中浆洗她们的衣服去了。
外婆家院子里还有一个在我看来很神秘的地洞,其实里面也就是窖些红薯萝卜,可是我却觉得一眼望不到底,有一次,小舅舅带我下去观赏了一番,后来我总觉得像电影里的某些场景。除了这些有趣的玩处,再就是村里房前屋后的枣树是我心中的圣地了,八九月间,枣儿挂满了一树,有圆的,有长的,有脆皮的,有木讷的,游玩的时候随手就能摘下些来吃,但是从来都没有人怪罪你偷食的。我记得起的是有一种长长的枣儿,外婆叫它“木枣”,生吃是不好的,须放在火里烧烤了才有味道。外婆还教导我说枣儿不可贪食,多了扎心,我也有吃多的时候,但只觉得心里不舒服,并没有针刺的感觉,其实现在想想是误解了外婆的意思了。
外婆家院子南边的小河也是我游乐的场所,那水清澈见底,里面有芦苇,更多的是蒲棒,我常常折些下来拿在手里玩耍。水里的鱼儿多的是,我也常常拿了鱼竿去阴凉的地方垂钓,但是总不能有别人一样的收获,有时还会因为用力过猛扯断了鱼线、挂丢了鱼钩。倒觉得还不如下水摸去的好,有时候幸运的很,竟然有大条的鱼儿喝醉似的误撞到我手里去的。如果想有更多的收获,那就卷高了袖筒,捡了苇根处的深洞,用手掏下去,就能得到大个的龙虾,如果不够小心,就可能被它硕大的钳子钳住了手指。不过那些痛现在看来都是最美好的回忆了。因为读书求学以至于后来成家的缘故,好多年没有住在外婆家里了,有时候这些美好的场景偶尔还会出现在梦境中。其实即使现在有心住在外婆家,也是再不能得到那样的优待,再不能享受那般美好的时光了。现在外婆的村庄已经全然没有了我记忆中的模样,先前那装满了我所有童年记忆的美丽小院,已经全然没有了踪迹,清澈的小河已经被恶臭的味道熏染的污浊不堪,满村的枣树所剩寥寥无几,我怎么也找不到先前的任何感受了。
当我的车子泊在外婆佝偻的背影里,车子的鸣响竟不能惊扰到她专注于手中的活计。直到大家下车走近她,她才会用惊诧的神情探视我们一会,终于认出来我们的样子,就忙不迭地一路把我们引进屋里来,一面又怪我母亲不该再跑来这一趟,她只说自己身体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大碍,大家都忙的很,怎么能老挂念着她。我看着外婆瘦小的身躯,眼睛竟然莫名的酸楚起来,可怜她近九十岁的年龄还如此操劳,一辈子为儿女,从青丝到白发,没有好好享受过生活。
我抚弄着无名指上的那枚铜戒指,那是外婆到我家里小住时送给我的东西,她说自己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如果我不嫌孬,就收下它,我不忍心拒绝她老人家的心意,便答应会一直戴着它。
其实我明白,这铜戒指里满载着的是我最美好的童年回忆,一并外婆满满的疼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