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炎蒸,读不进正经书,只能边摇葵扇,边翻《玉台新咏》(华夏版,傅承洲、慈山等注),聊以消暑。
《玉台新咏》十卷,系南朝梁陈间有名的诗人、骈文作家徐陵(507-583)所编,专收题咏闺情的诗歌,“即所谓言情绮靡之作是也”(梁启超语)。因此,无论在古代中国还是现代中国,《玉台新咏》都不够“主旋律”的资格。值得一提的是,文学史上著名的长篇叙事诗《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即“孔雀东南飞”故事首见于该书。据说晚清严复伏案誃译密尔《论自由》一书,为对译liberty一语搜索枯肠,踌躅旬月,直至偶然吟诵柳宗元诗句: “欲采萍花不自由”,恍然大悟:“所谓自由,正此意也。”彼时,严复若翻《玉台新咏》,重读焦仲卿母亲训儿语:“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同样会有所悟的。
消夏翻书,仿佛风吹草低,见得或见不得牛羊是没有定规的。此刻信手翻到《玉台新咏》卷十,读孙绰的《情人碧玉歌》,兀自欢喜:小说家笔下常见的“小家碧玉”四个字的出典原来在此。孙诗共二首:
其一: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其二:碧玉破瓜时,相为情颠倒。感郎不羞难,回身就郎抱。
内中“破瓜”二字,历来有误解的。瓜字形似两个八字,喻女孩二八芳龄,即碧玉是个正当十六岁花季的小女生。
就诗论诗,实在是清汤寡水,无味得很。第一首写小家女羞头羞脚,偶然遇到个贵公子,也不问是不是正牌货,便自愧形秽,先低了一头,令人为之难过。第二首则写小女生为情所痴,换成现代背景,甚至敢在公共巴士上与小男生拥吻。
我的兴趣在于“碧玉”如何与小家女挂上了钩。同书卷七,萧纲《鸡鸣高树颠》诗,注“碧玉”为“姣好的女子”。卷六王僧孺《为人有赠》诗:“碧玉与绿珠,张卢复双女。”注碧玉为宋汝南王妾,绿珠为石崇歌伎,善吹笛。(89版《辞海》引杜佑《通典》,“宋汝南王”应为“晋汝南王”。)碧玉与绿珠并举,同是面容姣好、出身寒门,同是做人姬妾的命。《辞海》释“小家碧玉”为“贫家女子”,似欠准确。因明代小说如“三言二拍”中多数女主角是只能称为小家碧玉的,但她们大多薄有家财、衣食无虞,甚至不乏有父兄腰缠万贯的。
小说家笔下常与“小家碧玉”对举的语词有“大家闺秀”。古代所谓大家,是指儒学传家的文化士族。陈寅恪说:“所谓士族者,其初并不专用其先代之高官厚禄为唯一表征,而实以家学及礼法等标异于其他诸姓。夫士族之特点既在其门风之优美,不同于凡庶,而优美之门风实基于学业之因袭。故士族家世之学业乃与当世之政治社会有极重要的影响。”(转引自王焱《陈寅恪政治史研究发微》)按此标准,除了东晋的诗人谢道韫名列崔、卢、王、谢四大士族,我实在记不得还有谁可称得上大家闺秀了。唐元稹著小说《会真记》里的莺莺假托崔姓,据陈寅恪考证,原是小家碧玉。故张生(元稹化身)“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毫无忏悔之心,当时人也不以张生为薄情寡义。“盖唐代社会承南北朝之旧俗,通以二事评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二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与仕而不由清望官,俱为社会所不齿。”(陈寅恪《元白诗笺征稿·读莺莺传》)我们生为现代人,自然是站在莺莺一边的。无论是《会真记》里“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的决绝,还是《西厢记》里“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的委曲,无不透出莺莺追求独立自由地位的心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