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该是三年级时候的事情。
酝酿很久之后,我只能这样开头。这个开头模式应是我一个学生的专属。当然,那孩子现在已经成了另外一个孩子的父亲,但他当年的这种作文开头方法,着实使人恼火。一个学期的作文,他几乎每篇?家?“那是我XX年级时候的事情”开头。我曾经很担心他六次作文之后,如果不以托儿所、妈妈肚子里的时候来开头,他该怎么办。然而我没有想到,人家却是将“那是我XX年级时候的事情”,六个学期轮流重复着使用,就这样写完了初中三年。
未曾想,今天我也得使用这个开头方式,而且还觉得很合适。只是不能说大概,而确实应该是我二年级时候的事情。我进了新建的学校,新建学校是联小,是我村和邻村的联合小学。虽说,这联合小学在不长时间之后,很快应验了合久必分的真理,但在我的印象中却是非常漫长的一段时光。
联小的老师,几乎都是民办老师。公办老师也就是吃国家饭领工资的老师,一般学校只有一个,联小可以是两到三个。一个校长,一个副校长什么的。其余的民办老师,就来自于我们两个村子。我们村的老师都姓文,几乎都为文老师。邻村的老师除过一个王姓之外,全姓马,基本全是马老师。对于那些马姓老师我几乎不留什么印象,只有王姓老师,学校里唯一的王姓老师,却立在脑海里,永难忘怀。
至于他为什么会住在马姓人中间,却姓王,我不得而知。只是知道,王老师有个傻子弟弟,人们呼为王瓜子。还有一个老娘,人呼王瓜子他娘。记得那个老娘颤颤巍巍的,一走路下巴颏都在抖,驼背,花白的头发,其艰难状貌和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实有一比,只是比祥林嫂更年老,更矮小。
或许是因了有个傻儿子的缘由,也有个给我们当老师的儿子的缘故,所以总是经常地,被学校的小孩编排。
说王瓜子他娘,打开手电筒之后,怎么都关不上。一着急,就扔到了凉水瓮,进了瓮之后,以为水会将手电浇灭,可还是亮着。就搬了一块石板盖在瓮上,可手电还是亮着,就着急,用斧头砸瓮,结果瓮破了,水流了,王傻子他娘裤子湿得跟尿裤裆了一样了……说完就哈哈哈的疯笑,笑着笑着,就看到王瓜子他娘的大儿子,王老师端着粉笔盒进来了。
王老师愤愤地站在讲台上,维持秩序,可怎么都维持不住。就有淘气的男孩和老师绕着教室的桌子追打,对骂。有时候,王老师拿着笤帚,学生拿着扫把,满教室撵着跑。那个最能和王老师闹的男生,是王老师邻居家的孩子,五大三粗,个高得非常。后来想,王老师当时都应该是气个半死的,只是那时,我们不懂什么是愤怒,什么是尊严,傻傻噩噩,毫无知觉,只兴高采烈当大戏看。
王老师的傻子弟弟,枯瘦、细高、脏而且黑。他总是裂开与黄老师一样厚的嘴唇,嘻嘻笑着,牙齿雪白。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懵懂如未入世的稚子。每每见到他时,他都是紧紧偎在比他低一头的,他的娘的身边。村里村外,常见有老汉家牵着一只奶羊或山羊在行走,而王瓜子他娘,来来回回,人前人后,只是牵着她的傻儿子王瓜子。当了母亲后,我经常想,一个女人前世到底造了多大的孽,老天才会让她今生遭遇这身心灵都无法负荷的重。
家乡不眠的黑夜里,我想起了那教室,想起了教室黑板前的那人。
那人穿着有着大块补丁,泛白发旧跟土墙一色的,已失去本色的蓝色中山装,头发亦花白,背亦微驼。他端着本子,在黑板上一笔一划,一句一句地给我们抄作文,一黑板一黑板的抄,他抄了擦,擦完再抄。然后要我们照着抄下来,再交给他。
可是我现在丝毫想不起来那些作文的内容,不过,王老师确乎是端着本子在黑板上抄,我想那一定是教案,是他将作文先写在教案上,然后再抄给我们。我后来学会了兢兢业业,忍辱负重这些词,我想这词一定是早给他的,是说站在讲桌前,黑huangse的脸上全是粉笔灰的王老师的。
我不知道父亲和王老师是什么样的交情,但似乎两人认识。父亲总是说王老师夸我聪明,喜欢我。而王老师也确乎爱站在我的桌前,看我的作文抄得扭扭歪歪。所以,似乎一直以来,在王老师面前,我是任xing自得,不把王老师当回事的。
那个下午,临近放学时,已经忘记了王老师正在教室的黑板前干什么,忽然,有人偷偷说王某某的老婆来了。大家嗤嗤的笑。我一抬头看到了王老师的老婆,她正迈开大步子,一笔一划的向教室走来。黑黑瘦瘦,高挑的个子,鼻梁坚挺,嘴巴撅撅的,眼神亦有非洲人的特征。鬼使神差地,我在寂静里就大喊:老师,你老婆来了!同学们笑成了什么样的粥我已经忘记。只记得,王老师的脸一下变得尴尬难看,他和她老婆脸上表情都出奇的怪,他们在全班同学的哄笑声里,脸色怪异地,似乎是慌慌中交换了一把钥匙还是什么。然后,他的老婆就磕磕绊绊,神色慌张地,在我们的目视耍闹中败逃了。
现在想想,那脸上的表情,应该是恼羞、窘迫、尴尬的混搭。
“啪”,我的脸在未及设防中,就响亮地挨了一记。我的同桌,当时正在哈哈大乐,“啪”,她的脸挨了更为响亮地一声,接着,就是同桌石破天惊的哭骂声,霎时,教室大乱。
我在想,人xing中,那些欺软怕硬,恃强凌弱,见风使舵,好出风头的不善因子,是不是上世来的时候就自带了。不管如何,我的戏谑都是不应该的,我很清楚自己是带着什么样的心在喊。
家里有个傻子,不是他们的罪过。而因了傻子弟弟,和生xing的软弱善良,王老师似乎就短了别人一大截,所以,有了被轻视慢待,有了教室里学生的追打对骂,有了对他可怜母亲的编排和诋毁,有了我这样 “老师,你老婆来了” 的戏弄。(星辰美文网wwW.mEIWEN1314.cOm)在小时候那么长的时间里,王老师以及王老师的家人,都是在被戏谑和传说中存活的。
前些年回家,讲到过去的事,问及傻子,说是忽然就不见了,说是被带到远地遗弃了。还说有一次曾被附近认识的人带了回来,但后来又不见了,从此就彻底不见了。估计已经殁了吧,说的人叹息一声。这时候,王瓜子那可怜的娘已经去世许多年了。
王老师怎么样?我忽然问。人说,你的那个王老师也早已不在人世了。傻子还在的时候,他就不在了。是得了瞎瞎病。
瞎瞎病?怎么就得了瞎瞎病?
病还会挑人啊?谁都可能得!
我瞬间就说不出话来。这些年,我还想着。可是想着又能怎么样?那穿着补丁中山装,不被学生当作老师的,备课本上写满作文,不停抄写的王老师,他已经走远,远到我终极后半生的时光,也无法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