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老家已经十七个年头了,对于老家的那份感情,很难说清究竟到底有多少的怀念。象许多游子一样,当他因为穷困潦倒而远走他乡,他对那个曾经给予了他生命的地方,有憎恨,也有抱怨。但那里毕竟是生他养他的地方,无论他在外面混得怎样,他都会在心静志闲时,对老家生起一丝怀念之情。而在这隐隐的怀念中,老家过去的一切都突然变得美好而亲切起来,甚至包括那些万恶的不公和那些乡人之间因为鸡毛蒜皮小事的厮斗与吵闹。这时,你谅解了它,宽容了它,甚至还觉得那一件件曾经让你义愤填膺的丑恶,有了些纯朴和天真的可爱。于是那曾经所有的过节,被温暖的怀念代替得荡然无存。
老家在我的怀念中遥远而亲切。
老家最让我怀念的是老家的细雨。
老家的细雨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有一种难舍的怀念和眷恋。
我的老家位于口外坝上内蒙与河北接壤的一个村子,这里土壤贫脊,靠天吃饭,多旱少雨。雨水勤了,庄稼就能丰收,丰收了,庄户人才能吃饱肚子,于是雨便成了庄户人心里最珍贵的东西。人们一到了春天,起床出了家门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抬起头来瞅瞅天空,看看天上有没有云彩,今天能不能下雨。可是,大部分的时候是让人失望的。尽管如此,一过了清明,大自然还是毫不吝啬地传递出了下雨的意思,马上就能闻到雨味了.湿润润的空气中,含着清凉的水气,吸进嗓子里,顿觉浑身由里往外的清爽,肚子里的五脏六腑也好像干净了许多。人们都再一次抬起头看着天上的云彩,渴望那久别的雨的来临。寂寞了一冬的天地,涌动着生机。孩子们都跑到田野中,爬在圪塄上从土里挖麻老袍袍吃;从南方回来的燕子,早早活跃在村子的上空,从井口衔上泥修补它们的去年的旧窝。人们的目光都喜爱地追逐着它们在空中快乐的身影,人和燕子们都愉快地迎接着这个充满了生机的季节。燕子来了,春天到了;春天到了,天就要下雨了。下了雨,就有了收成,有了收成,人们才能滋润地活着。所以,老家的每一个人对雨都有着特殊的感情。
老家的雨一般是从西北方向来的,如果西北方向升起了云彩,再有南风吹起,身上潮潮的,空气中含着浓浓的雨味,那无疑用不了个把时辰,就有一场雨要下了。也有很多时候是通过观察动物植物来识辨的,如燕子低飞,蚂蚁上树,艾蒿生芽,水缸穿裙等.一看到这些征兆,人们就高兴地说,要下雨了,要下雨了。都就不时地抬头往西北方向看看,盼着雨的到来。老家的人们喜欢雨的程度是无法形容的,他们出门干活,几乎没有人带雨具的,他们甘愿在雨中受淋,他们也是欢乐的,他们在雨中往家里跑着,一个个象落汤鸡似的,却都笑着。这时候,雨中的每一个人都无意识地释放着儿时的满足和天真。雨让人振奋,给人们带来了生活的希望。
记不清是哪年哪天的哪场雨,它一直滋润着我的记忆,很多年过去了,它仍然清晰地留在我的脑海之中。
那是实行生产责任制后第二年夏天的一天。是一场很温柔的小雨,云层不厚,但布得十分均匀,人们依然能感受到太阳的光亮。那雨几乎是透明的,透明得能让你看见自己的所在。雨细细柔柔地下着,把地面上的庄稼和其它的一切,洗涤得鲜嫩艳丽,干干净净。地里油绿油绿的庄稼和山坡上的青草,镶嵌在横横坚坚、色彩各一的阡陌之中,组成了一幅硕大无比的水粉画,铺在无垠的天地间。不仅让人想起了南宋诗人翁卷的《乡村四月》:
绿遍山原白满川,
子规声里雨如烟。
乡村四月闲人少,
才了蚕桑又cha田。
在这下雨中,我和哥哥两个人,一痴一傻,坐在这美丽绝伦的图画中,两手仔细地卷着旱烟,一支接一支地吸着,每吸一口,都仿佛是对生活的一种感受,那缕缕的烟雾,象一条带子,缓缓在细雨中升腾扩散,连接起了昨天的无奈与对未来的向往。我和哥哥,在这消闲的雨中,无知地憧憬着未来渺茫的幸福。我们最大的奢望就是等秋天丰收了,粜了粮置备一些农具,好好伺候我们的生活,养活一家老小。
在我们的身后,是我们唯一的全部财富——小黄马。它是生产队分产到户时我抓阄抓来的。它是全队乃至全村全公社唯一一匹体格高大长相漂亮的俄罗斯种小骒马。它在我给它用绳子设定的范围内,认真地就着雨啃着青草,偶尔畅快淋漓地打个响鼻,然后抖动着全身的皮毛,甩落挂在身上的细雨。小黄马具有一种其它马们没有的魅力,那健壮的shenti让任何人看了都是一种享受,欣赏它好似欣赏达芬奇的油画一样那么让人赏心悦目,恨不得窃为已有。牵着它走过任何人面前都是一种体面和骄傲。我第一天从生产队伺养院把它牵回家后,兴奋得几乎一夜没睡。我把它拴在窗前,坐在炕上离它最近的地方,隔着玻璃没够地看着它。尽管它对新环境表现出很大的愤怒和恐慌,不管它怎样的狂叫挣扎,但它任何一个动作都是美丽潇洒的,尤其是它那飘逸的长鬃随着它的仰首鸣叫,起起落落,飞落有致,张扬着无以伦比的英俊和潇洒。能让任何一个人,都会体谅它眼前这桀骜不驯的不满和气愤。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小黄马便成了我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我和它形影不离,白天它陪我锄地,晚间我陪它夜牧,它在我精心饲养下,成为方圆几十里独一无二的好马。(星辰美文网wwW.mEIwen1314.CoM)所有见过它的人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都没有忘记它,提起它,都依然会眉飞色舞,羡慕至极。但是,后来因为生活的无奈,我把小黄卖了,卖它的那天,我痛哭了一场。从那天开始,在我的感情世界里,它牢牢地占据着一份领地。时至今日,我还会经常梦见它,梦见它健壮漂亮、生龙活虎的身影,但是,梦里的它和我却永远不是在一起的,它就象一幅画中的景物一样,只能远远地看着。然而,尽管如此,我也是很幸福的,我能在百忙的生活中,从记忆的深渊中挖掘出那星星点点的美丽和幸福,我就又年轻了,又单纯了,又成了和哥哥一痴一傻坐在雨中憧憬无望的幸福的无知之人了。
离开老家十七个年头了,再没有品味过老家那温馨而透亮的细雨了,也不可能再会有当年的那种平静地坐在雨中的闲情逸志了。此一时,彼一时,当年的那种心境大概永远不会有了,因为那雨里少了一个活蹦乱跳的精灵,少了再也不会有的无望的向往。于是,我又想起了南宋诗人何逊的一首诗来:
客心已百念,
孤游重千里。
江暗雨欲来,
浪白风初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