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在晚秋苍茫的暮色里对窗看高渺的蔚蓝,母亲唤我喝粥。端了粥坐回窗前,白瓷勺搅一搅,再舀一勺送入口中。那莹白的暖暖香粳米粥呵,就着暮色,染了些廖落。粥喝完换作茶,但我迟迟不忍拧开灯驱逐暮色,一直等到天全黑下。桌上红楼泛黄的纸页配着暖黄的灯光和杯里茶,再加一支紫苑香,宣告夜的来临,宣告夜像一头海兽,舐尽十二里的晚霞。
《红楼梦》让我有种错觉:是不是合上书之后,它还在那里,在另一个时空,安静地演绎世事无常?所以我总会随便翻开一页,看看什么事又发生了。
我又看到了林黛玉。
毫端蕴秀临霜写呵,口角噙香对月吟呵。我也曾在春红半谢时,半卧于杨柳岸,想那照水娇花扶风弱柳,江山无限天上人间。也曾在风雨敲竹时,怔愣于小阁楼,想那翠青银红莺黄柳绿,烟罗软缎萧索修竹,也曾在雨雪纷飞时,吟诗于冰湖畔,想那鹿皮红靴滑缎红袍,陇头白骨帐底鸳鸯。
那个叫做林黛玉的才女,那个独立世间不屑红尘缭乱的女子,她也凄凄惨惨地去了啊。
说甚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
也许我所坚守的一切,终究都会归于无常罢。
那如秋水般的盈盈眼波,那廊下的春花秋月小意柔情和那积尘的小轩窗,淹没在世事里了淹没在战火里了,淹没岁月和历史里了。像一阵袅袅的烟来了又散了。如台上的戏子,轻轻缓缓叹一句:“原来似这般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断井残垣。”
想千年前,宋朝刚刚起始罢。想一千四百多年前,唐朝刚刚起始罢。想一千八百年前,三国刚刚起始罢。街上是绿罗裙的女郎持红牙板唱柳咏的慢词,而苏东坡出现后,女郎的身边,又多了手执铁板铜琶的关西大汉。在那个摇摇欲坠的舞台上,多少人演过了荡气回肠与柔情似水。早些,“长安驻第八世纪的纽约,皓首的苏武典多少属国”,唐明皇在东宫结绘彩为高五百尺的灯楼,遍悬珠玉金银而风至锵然。盛唐便是这般。再早些,是“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是“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是“东望夏口,西望武昌,山川相缭,郁湖苍苍”。可如今呢,情人改名玛丽,你无法再送她一首菩萨蛮。年少的学生早已习惯了穿着洋装的小乔,女性的荆轲,浑身铠甲的墨子还有像小孩一样的蔡文姬。过去的盛唐气象,过去的精致文化,过去的刀光剑影,消弭在无人翻阅的泛黄的史书中了罢,消弭在一代又一代一代的更迭中了罢,消弭在越来越多的尔虞我诈中了罢。
世事的更迭怎么就那么快呐?一乎一个王朝起了,一乎又灭了。原本万国来朝,后来怎么就叫人打得落花流水了呐?叫人家打了,后来竟然又站起来了。真是叫人惊叹:生命力好顽强呵。种族是这般,人可就没那么顽强了:本来金银满屋,后来却什么也不剩了;打小穿绫罗戴金钗,后来却流落在烟花之地。宦海浮沉,有人掉了脑袋,有人又上去了。“黄巾之后有董卓的鱼肚白有安禄山的鱼肚白后有赤眉有黄巢有白莲。”
乱哄哄呵,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此际,正此际。在北方骑马射雕的秋日在楚客兰舟扣弦的秋日,在林黛玉贾宝玉吃过了螃蟹喝烧酒的秋日,我潜水于历史的河。
我朝下看,我看见了在长安街上喝酒的李白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李白,看见了驻守漠北的兵士独守五十载怎敢忘大唐的兵士,我看见了浅斟低唱的柳永才子佳人自是白衣卿相的柳永,看见了看吴勾拍栏杆的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联营的辛弃疾。
我看见了江南啊,春风十里芥麦青青的江南,看见了玉京啊,曾忆繁华万里王家的玉京。我看见了塞北啊,铁马秋风边关冷月的塞北,看见了江河日月啊,新翠照眼亘古不息的江河日月,古往今来将军兵士提刀驻守的江河日月。
我看见了一条长长的路,从先秦到晚清,从刀剑到炮火,从关雎到红楼。我一步步走来,走过咸阳走过易水走过吴江,也走过宋,也走过唐,走过葬花的林黛玉,走过放着四季调的闺房。
我走在似水的流年里啊,节令轮转岁月翩然。初秋的暖云纤纤软软,宜题杜牧的七绝绘唐寅的扇面。每个九月的纤凝想来都是这般的罢?所谓“白云千载空悠悠”。夏末的月华皎皎盈盈,当入秦观的幽梦染曹植的南风。每个下弦的素玦想必都是这般的罢?所谓清辉不减河汉路。寒塘渡鹤影呵,冷月葬花魂呵。每个看云看月的人想必看到的都是同一片云同一个月罢?月不老云不老风不老水不老,人却一个接一个一代又一代地老了。
在我弥留之际,我会想什么呐?想诗经里的北国楚辞里的南方?想老人星是否会垂下白髯为我守坟?想今生坚守归于无常灵神亦将灰飞烟灭?还是呢,想好久之前仲春暖煨煨的一团风吹过我稚嫩的颊和眉,还有孟夏撑着油纸伞穿着木屐走过石板桥的记忆?(就像贾宝玉在少年时代与姐姐妹妹们连诗,与林黛玉看《西厢记》那般的。)
我再抬头看看月亮,月亮有盈有亏,此时正是亏眉。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那么月亮,以多少岁为春多少岁为秋呢?那么遮蔽了月亮的战火,以多少岁为春多少岁为秋呢?
是无常吗?真的是无常吗?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呢?
世人的坚守真的会归于无常吗?先人曾经历过的就无需再经历了吗?人类的本能真的只有负面吗?盛唐晚清之于我们,就仅仅是历史吗?我这样问月亮,月亮报以光华。月亮也曾将光华慷慨地分给商鞅,分给嬴政,分给李世民和毛泽东吧?也曾分给苏轼,分给陆游,分给爱因斯坦和牛顿吧?
月华如水,淌过叶子流入窗子,淹没了我的头顶。月亮给我给我温柔的淘洗,浮起了我的头发,让我呼吸带着紫苑香味的氧气。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浮在羊水里,温温暖暖。
经过月华的淘洗,我逐渐变得清醒,“如同火山脚下,一块纯白多孔的浮石。”
我的眼睛里闪过了一道流光,原来我就是那条路,从先秦到如今,从刀剑到炮火,从关雎到红楼。“美丽的卵形里诞生了光,诞生了我,亦诞生后稷和海伦”,我就是无常。我的瞳孔里所映射的,是历史和未来。历史上人们的创造和精神融入我的骨血塑造我的灵魂。我的坚守我的爱我的付出,都将为历史和时间增砖加瓦,让它们的车轮更加浩荡的滚滚向前。每个有所坚守的人都是这样。许多人都说,岁月催人老,时间改变了我们。但在我看来,是一代又一代的人包括现在的我们拼凑了历史和时间,是那许多的人们给予我们的岁月以文明。
这无所谓国籍与人种,无所谓古典与现代,无所谓年龄与个性。就像赫尔曼黑塞所说,这是“一个极其崇高的超现实的幻象,是由千百种矛盾的表情神奇地统一起来的人类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