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爷爷离开我们的时候我都十几岁了,但许多细节还是记不太清楚了,连夏天他穿过什么衣服都忘记了,只记得冬天永远都是黑色的棉衣棉裤,腰里缠着很长的黑色綻子,属于低个子,留着山羊胡子,干净利落,每天劳动回来,进门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身上的土齐齐打一遍,这时候姐姐早已给她倒好了洗脸水,洗完脸后说吃饭,我们大家才能开始吃饭,那时候我们家就两间厦子,盘了个火炕,锅头连着火炕,在做饭的同时也就把炕烧热了,炕与锅台有一个一尺多高的头台子分开,从头到尾,只是在上人的地方分开了以便上下炕,这个地方就叫炕沿了,屋里?狗抛鸥龃蟀福褂形揖思乙衣枧慵奘钡拇蠊褡樱5牡胤揭簿徒鼋瞿芄涣┤俗恚媸枪底哟笠豢榈胤?!
每天晚饭的时候,爷爷就坐在炕沿上,菜就是一盘妈妈淹的咸菜,放在那个土台子上,我们姊妹几个就跪在炕上,沿着那个土台子一字排开,妈妈站在地上,这就是我们的餐台,尽管外面天寒地冻,但随时从锅里拿出的馍,红苕一直都是暖呼呼的,吃完饭后收拾好餐台,妈妈洗锅刷碗,爷爷还要坐一会,抽袋老旱烟,(哪个烟袋嘴和头是铜的,杆是用枸杞杆做的,疙里疙瘩,油光发亮,放到现在说不定还是文物呢)边抽烟边说说话,说啥我没记忆了,很多时候爷爷都会叫我把算盘拿出来,放在那个土台子上教我打算盘,一归,二归....直到九归,也不解释这是干啥,只是一遍一遍的念着口诀,二一添作五,逢二进一........反正稀里糊涂的,打错了也没见他咋样骂,打对了也没见他咋样表扬,据说4,7归难度很大,有4,7归流眼泪之说,我也好像没流几次,那时候也就七~八岁吧,确实也没搞懂这是在干什么,只是觉得好玩,他老人家也教的认真,我就只当是一种游戏而已,除了打算盘手生,口诀早已滚瓜烂熟了。(直到后来我在长乐商场上班,那时候站柜台算盘是基本工具,上百人的营业上,会用算盘打除法的没有几个,我师父算盘打的让人眼花缭乱,但也只是加减和乘法,有一天她把我们集合起来说给大家教除法,说自己也就会2,3的除法,其他的还要请别人,年轻的我比大家更迫切想把这本事学到手,可是等她开口后我听到了那熟悉的口诀:“二一添作五,逢二进一.......”我说这个我会,我爷教过,他们个个都睁着疑惑的眼光看着我,似乎在说:“小伙子吹呢吧,”当我一口气打到九归,他们这才服了,不知道当初爷爷没说,还是我没注意听,居然不知道“归”就是“除法”,不过爷呀,你可是让我大大的长了回脸)
我爷爷弟兄三个,很少有人提起二爷,听我妈说大爷在省城西安经营着生意,生意做得很大,不说有几家字号,现在南门外广场那块地过去就是我家的,解放后改成了南关旅社,我爷爷五十年代的的候还经常去收房租,直到文革开始,财产被没收了,不过地契还在我爷爷手里,爷爷去世前把地契给我爸了,后来邓小平上台平反昭雪归还财产,我爸爸把地契给他认为最信任的人办理了,啥结果都没有,还说把地契丢了,(除了我爸,我妈我姐和我都认为他是被人骗了)
我爷排行老三在农村老家管理着家务,老大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他也在家买了田地,置办了家业,家里的房子是标准的关中四合院格局,有门房,上方,厅房,中间间隔着厦房,我只记得厅房是一砖到顶的,中间有木制雕花的格子,(后来被拆下来放在戏楼上了,我才有幸见到这些)我家出资曾经在哪里开办了我们村最早的师塾,我村的好多人因此受益,(直到现在还有和我爸同龄的人从外地回来,专门来到到我家,回忆在这儿上学的情景,)
我们家是当年白鹿原上典型的农村富裕家庭,在那个清末民初的动乱社会,能做到这些想必他们也是经过了很多艰辛和努力,期间也有一些与各种势力周旋,以及和土匪惊心动魄的交手经历,听来比现在的大片不差几分,听我妈说他们俩兄弟感情一直很深,很好,我大爷去世的时候由于政治的原因,社会的原因,也可能有我不知道的原因没能安葬在老家,这一直都是我爷的心病,有一年我爷爷放工会来给我妈说:给我准备干粮,拿个麻袋我要去把你伯的骨头背回来,在那个自身难保的年代,上年纪的人了,他还想亲手完成这个事,需要多大的决心和需要勇气,听我妈说到这里我的眼泪止不住的流淌.....(若不是他当初人身自由被限制我相信他一定能做到)
解放以后,由他们辛辛苦苦置办的田地,勤俭节约创立的家产却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和伤害,地被人分了,房被人分走了,文革的时候又把一部分被夺去了,家里定上了地主成分,爷爷也戴上了地主帽子,不敢有稍许的反抗,人家住着你的房子,种着你的地,当着你的面打倒你,羞辱你,你只有默默的承受,每个下雪的早上总能听到民兵连长在喇叭上喊:“四类分子起来扫雪,”裤腿都湿了,胡子都结冰了,扫不完还不能停手,每当有批判会的时候,他还要和几个四类分子陪庄,不管多长时间不管风吹日头晒他都得把头低着,老老实实的站着,他在台上低着头我们在台下低着头。
我背的最熟的毛主席语录就是“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这是我姐每月替我爷爷写思想汇报的开场白.........我记事的时候我家前面的房子已经全让占走了,我家从此只能走偏门,从隔壁院子出进,家里剩下的院子不大,住着我们三家十几口人,地方小,孩子多,又都小,那时候每家家里都养鸡,可院子里却干干净净,我记得总是能看见爷爷前院后院的打扫卫生,爷爷是个爱干净和闲不住的人,我的记忆里没有他闲下来的时间.
我从小就是一个不安分的小孩子,调皮捣蛋,做过一些让有些人不舒服的事情,有些人也对我使用了极其恶毒的形容词,包括我们家族的一些人,但我实在记不起来爷爷有没有骂过我,只记得有一次我哥在外面受了欺负,回来趴在爷爷的腿上哭泣,爷爷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给他说“别哭了,下回谁要是打你,你叫咱娃给你打他去”虽然我年纪小小,但我分明听出了他与别人截然不同的评价我。
那时候附近的村子有时候放电影,爷爷提着他那个三条腿圆凳子,带着我去看,在他座位的前面铺些麦草,电影开了我睡了,电影完了我醒了,跟着他一路小跑回家。
爷爷的儿子都吃公家饭,个个都是大孝子,尽管自己家都缺吃少穿,但每个月都少不了给爷爷的零花钱,也不知道多长时间爷爷会带我上一趟县,跟着他挨着每一个摊位尝旱烟,直到他尝到嘴里没感觉的时候,烟才能买完,这时候他会带我们去蓝田县最大的饭店“团结饭店”去吃红肉煮馍,可能我当初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着着急急,以至于我想不起来到底香不香,多少年后每当看到红肉煮馍我都情不自禁的想起他来!
大概78-79年吧,邓小平上台了,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开始拨乱反正了,爷爷的地主帽子摘掉了,我当时还小,也不知道能有什么改变,只是觉得街上的人见到他似呼客气了很多,以前几个不常来的亲戚也开始来我们家,他也不像过去走个亲戚还要给人请示汇报,城里我伯把他接去逛了一段时间,照了不少相片,其中有一张放大了,现在每当过年的时候我爸会摆出来,照的真好,非常像,每当看到这张照片时候仿佛他就在我的面前。
从城里回来以后他带我们去团结饭店吃了红肉煮馍,我隐隐的能感觉到,以后吃煮馍的机会会越来越多了,然而.天意弄人,不长时间他就瘫痪在床了,自从小姑出嫁后他就跟我们一起过,所以他的生活起居就由我妈妈来照顾,(我妈妈有多辛苦我爷爷知道)经过吃药扎针,不间断的治疗,后来拄着拐棍,扶着墙勉强能走,每当放学的时候我都会到爷爷的屋里坐一会,帮他拿个烟袋,端个水,爷爷是个爱干净的人,好多次放学回来我都看见他一手扶墙,一手拄着拐棍努力的去后面上厕所,
听我妈说有一天队长叔拿来了66年被分走的间半大房的手续,准备归还给我们,我妈说:“你直接给我吧,”队长叔说你想的美!三叔没放话谁也拿不成,爷爷在一旁轻轻的说:给她吧,这是我欠他们的,其实多少年来我一直在质疑爷爷的公平xing,其他俩伯都是间半大房,唯有我家四间厦子,爷爷还住了两间,冬天不说夏天一家人挤在连锅头的炕上能把人热死,几十年后当妈妈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不争气的眼泪哗哗的流....
房子还回来了,正门马上就能打开了,我们再也不用走别人家出进了 ,我们所有人都期待着这一天,也许是一切心病都解开了,也许是所有的枷锁都去掉了,所有的压力都释放了,爷爷的病突然严重了,赶紧把门打开这是他多年的心愿,门打开了,他却再也走不出去了,在这年夏天他走了,连绵的大雨下了三天,三天,我们一身泥一身水。一声哭泣一脸眼泪的送走了爷爷,留下的是永久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