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先生是在球场上认识的,他的中学同学是我的同事,周末约好打球,就遇到了。在合适的地点遇到合适的人,在吃饭,散步,爬山逛公园之后,很快就进入了谈婚论嫁的阶段。然而,这段关系遇到了巨大的阻碍,究其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是个军人,因为驻地原因,婚后会面临两地分居的情况。
大概是“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被人歌咏太多,其中现实的困难和寂寥已经被涤荡干净,空余下高纯度的爱情和相思供人追怀慨叹;又或者年轻时总是胆大包天,觉得手握真爱的利刃就可以所向披靡,连时间都不是敌手。因此力排众议,我们还是结婚了。结婚过后,就是分居,这一分开,就是十年。
之间隔了三千公里和三十个小时。这十年里独出独入,读书,写字,吃饭,睡觉,赚钱,买房,出书,不过就是打打电话,聊聊近况,然后就是无尽的等待。先开始这等待还是焦急的,有盼头的,像是望着笔直明亮的街道,那个人随时可能出现在那里,朝你走来。于是一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
这十年间唯一的事情就是等待。当然,在等待中看书,写字,出书,思考,翻译,脑袋里翻江倒海,可是生活里空气太稀薄了。每天就是上班离家,下班回家。孤独就一点点从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散发出来灰色的雾气,一点点浸染到骨头里了。先开始,这孤独是一块石板yazaixiong口,睡着时在,醒来时它也在,压得人呼吸不畅。过不多久,石板慢慢就变成石块,渐渐成为一粒石子,直到一颗沙砾。可它是一块落在鞋里的石子,迷在眼里的沙砾,依然是一个问题。春天的下午,夏日的夜晚,一个人散步虽然很文艺,但是不幸福。而这孤独,是只能死等一个人,不存在别的选项。一个已婚的女人,却遭受着未婚的焦虑,没享受着已婚的待遇,却丧失了未婚的权利。当然可以稀释这孤独,或者扎堆取暖驱散驱散。但又太骄傲,不肯把这孤独让人看了去,友人释出的善意当然温暖,但也不便流连,于是日渐宅起来。
宅的时候很惊人,有一次大约是一周没有下楼,最后被垃圾逼不过,才下去倒了趟垃圾又急忙忙逃难似的奔上楼来。这十年写了十几万字,大概都是灰扑扑的孤独感,仅有的交流在与少数几个早年结交的朋友之间,大家四散在各处,通过网络闲聊。生活在一个高纬度、空气稀薄的地方,日照稀少,万物都难生长,写作也就难以为继,感谢朋友们提供各种耳听目见的经历和见闻,让我有了一些素材可以加工、整理、虚构、臆想,最后敷衍成各种虚虚实实的故事,最后居然为出版社看重,得以结集出版。这对十年的异地恋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这十年的时间好像是强行被判决了十年,既然无事可干,就写东西来打发日子,写到自我怀疑和厌倦,就不想写了。有一天想:那么,生个孩子吧。于是就有了一个孩子。怀孕后依然人分两地,独自经历怀胎九月,分娩前一个月先生请假来待产,孩子刚满月便要返回。我是军嫂,我尊重纪律。
孩子的出生是一个馈赠,不但给我缺氧的生活带来了响亮的动静,还意外的结束了两地分居的状态。孩子父亲的部队终于批准了他的申请,使我一夜之间有了一个结构完整如广告似的家。这转变来得太快令人猝不及防,每一个房间都有人进出,每一分钟都有人说话,厨房里永远在做饭,洗衣机也永远在出水进水,书房已经成了客房,大阳台上的阳光也是为了晒干孩子的衣服,书架的书被一本一本从拿下来,丢出来,衣柜里、门后面,窗帘后面、甚至澡盆里都有人在藏猫猫。我心怀感激。这也是我想要的生活。但这十年间我做的不仅仅是等待,我怀念那些独自在阳台上看书到睡着的日子,怀念发着烧到处找药的日子,怀念一个人登上西边的山头张望风姿绰约的跨海大桥,怀念我剪裁他人的生活搭建起一个个虚构的世界,怀念我心有所系,怀念我长相思,怀念那些对离人怀有的情谊。这不是“得到”给的,而是“得不到”给的。而突然的,就一步就从少女跨进中年,告别了我高纬度的、空寂的的十年生活。
有一个朋友很犹豫,是否要开始一段异地恋情,大概在她的眼里我能算专家,想让我给点建议。我不善表达,只好慢慢写一点东西。初心渺不可考,只能说说现在情况。在这十年之后,孤独耐受阈值会很高,对他人的需求会变少,对自己的需求会更精简。只有极少数事是不能忍受的,只有极少数人是不可或缺的;生活习惯日渐简单,“家徒四壁”成了褒义词;对人的热情会减低,书籍和网路是更放松的相处场所。语言交流能力会退化,会张口结舌,会有“为什么说这么多”的错乱感。而当高密度的生活再次到来时,好比从高原突然空降到平原,会醉氧气。那种不适感,让人有相见不如怀念之叹。
因此,假如做好了准备,那就开始一段异地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