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将近黄昏,我去上夜班。
刚下过雨,进厂的马路上,很泥泞。路呈深褐色,上面布满大大小小水坑,只能在水坑中一个个小岛上落脚。
路旁,房屋低矮,敝旧,再加上阴沉沉的天,霏霏的细雨,色调低沉阴晦。
汽车轮飞速碾过,将积水挤压成扇形溅出。我尽量沿着路边走,避开飞溅的脏水。忽然,看见一团huangse,在淤泥里,格外显眼。近看,有尖细的嘴,紧闭的眼和柔软的脚爪。是一只死去的小鸡。绒绒的蛋huangse的毛,纤尘不染,散发着勃勃生机。
我弯下腰,想把它从淤泥里拿开,最终还是直起腰绕行。
围墙边,脚手架林立,三三两两走着下工的民工。他们衣服破烂,满是污渍,戴着辨不出颜色的安全帽,除了牙齿和眼珠是白色的,其他都裹在灰团中。
忽然,传来断断续续的笛音,是《康定情歌》的旋律。吹奏者不太熟练,但一遍遍重复,透着倔强。音乐出自围墙根一个工棚。工棚就是个窝棚,由竹片围成,不到两米,顶上拉扯着塑料布,被灰尘覆盖,融在大片灰色背景中,很不起眼。
上苍平等,给予每个人的快乐,没有富贵贫贱之分。
进入厂区越深,天色越昏暗,料场尽头,皮带下,布满灰尘的方形小屋,就是我的操作岗位,门前亮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光线在尘埃中无法延伸,蜷缩成团。
我看着自己的脚尖,马路牙子边,钻出积灰的小草,灰绿灰绿。我清楚地意识到,光线正从身上抽离,一丝一丝的,发出细微的嗞啦声。我就要成为黑暗中的一个影子,由浅灰到深灰到黑暗。
忽然感觉刺痛脚心,工作皮鞋里有一粒砂子,四处窜着。我停下脚步,脱下鞋,往地上倒,似乎看见微小的黑影,在空气中划下极短的线,落在地上,砰然一响。
又想起那只坠落泥中的小鸡,飞溅的泥水里,蛋huangse的绒毛,竟然纤尘不染。《康定情歌》的旋律,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飘飘渺渺的。想听,捕捉不到,不想听,又钻进脑子。
再抬头,一轮月华亮在天空。烦躁的心安宁下来。皮带上的矿石向前流动,我带着口罩,憋着气,尽量调细呼吸。我的脸隐现在尘雾里,看护着运送矿石的皮带,千万不能跑偏、泄漏。刚才从我鞋里倒出的那粒沙,去了哪里?我再也找不见这颗曾经带来痛苦,也共过温暖的沙。
蓦然发现,黄昏就这样过去了。
二
下白班时,正是黄昏。
余晖斜照,路面落着建筑物大片大片阴影。走在夕阳里,暖意真实,走在阴影里,就有些寒意。路边的树叶上,积满灰尘,呈黯哑的灰绿色。灰白的马路上,只要有车经过,就掀起一股股尘土。
经过“鸿福楼”茶楼,吸引我的是门楣上的一幅巨大广告画:群山环抱中,平静如镜的湖,湖上烟雾濛濛,远处灰蓝色的山影,近处是茶园,绿色的山峦像波浪,起起伏伏。阳光照射的叶片,如绿玉。青涩的茶香,袅袅而来,润眼润心。画面上,有一行字:茶、云腴灵芽,出生地,古华夏,芳龄几何,五千岁。华三皇神农氏尝草识茗芽,日遇七十二毒瘟君克星。
在现代化的高楼下,在焦躁不安的汽车声中,读到这样一段文字,确有一番古意。思绪在那群山之间飞翔。清露啊、山岚啊、鸟鸣啊、茶歌啊,尽收心底。忽然瞥见茶楼的骑楼下,躺着个流浪者,睡得正熟,盖一块辨不清颜色的单薄布片,半边脸埋着,腿支楞楞地叉出来,皮肤看起来还年轻,手中捏一只精致的香烟盒。
一条狗正轻捷地小跑过来,黑白相间的毛,梳理得干净整齐,抖一抖,有缎子般的光泽。它抬腿在电线杆上撒泡尿,伸长脖子,向那堆烂布片里嗅过去。
“丽丽,回来,那里脏!”一位打扮入时的少妇,娇斥着,走进茶楼。
街对面的花店里,一团锦绣。有人捧花,轻盈地在雨雾中飘。人行道边,紫色的悬铃木花朵,所剩无几。一位流浪的老人,柱着棍儿,从对街缓慢地挪过来。他的胡须、皱纹间满是污垢,在躺着的流浪汉旁站定,嘴唇颤动着,念念有词,浑浊的眼睛,定定地盯着流浪汉盖着的布片,足足站了五分钟。流浪汉,依然一动不动。快到家时,门前的泥地里,零散着几朵杜鹃。因为雨,因为泥,因为人,每朵花都极憔悴,如一张刻意涂满胭脂而布满皱纹的脸。(星辰美文网www.meiwen1314.com)
杜鹃花就开了吗?只是这几朵杜鹃,凋落在这里,花已不花。
明天的黄昏,会怎样的呢?有雨,有风,还是依旧有夕阳。有一点可以肯定,所有的黄昏,都不似旧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