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是村庄的眼睛,更是村庄的主动脉。
封闭的最大特点,就是狭隘而自满。村庄还没有公路之前,农事栽种,上街赶集主要靠人背马驼。不管是人和马,这种生物性的劳力带来的局限,让运输变得极为笨拙和低效。那时候家里殷实的标志就是,有健壮的劳力和强壮的马。
除了顺哥开先河的自行车让村庄依稀看见了微弱的交通现代化气息外,就是我们小孩的自制独轮车。开始,村里人对独轮车很不待见,甚至很鄙视。认为用独轮车的人就是懒汉一个。村里人的共识是偷奸耍滑。我们之所以顶着偷奸耍滑的帽子都要迷恋独轮车,不仅独轮车的物理效应填补了我们小孩承载力的不足,关键是让辛劳枯燥的运输变得充满乐趣。轱辘的无限循环,自由自在的操作感,笨拙初级的科技形态。
那时,上山砍柴,运输包谷洋芋,小孩全是用独轮车。其实,很多成年人表面鄙视,内心也极其羡慕。在繁重的秋收时节,尽管大人们肩上有了血痂,他们都不太好意思用独轮车,毕竟,那个年代,谁都不想成为偷奸耍滑的代名词。
没有路,村庄就是停滞的,无法循环的。因为没有路,村里人烧煤都是请人从五公里以外人挑马驮回来的。特殊年代,很多小事都因为条件困成大事。
村里除了四爷爷家最早烧煤,我家也算率先享用煤炭燃料的。因为四爷爷当时就在城里煤管所工作,又具体负责开运煤汽车,成为首家烧煤户理所当然。
我们长期熏闻木材作为燃料的鼻子,并没有麻木不仁独自沉沦,刚开始闻到煤炭的味道时,无论燃烧如何不充分,无论怎样呛鼻,我 们都有一种荣耀的潮流感。那时,能被煤炭气味呛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毕竟,村民们窘困生存状态不会轻易奢望煤炭等高昂的消费品。
至今,我家第一次买煤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当时,哥哥已经在外面工作了,请四爷爷用东方汽车运了一车煤炭,只能卸载于五六公里以外的苏甲乡簸火寨村。然后,请上几十个劳动力强的壮汉挑煤,沿着蜿蜒狭窄山间小道,回到村庄。即使再强壮的汉子,一早上最多两个两回。
于我们家而言,这是一个有里程碑意义的大事件。整日忙于农事的父母,将来不用在烟秋火燎中拨开时光的尘烟,烧火做饭煮猪食了。我们每天的生活将从缭绕呛鼻的烟雾中清晰起来。于我来说,每天放学不用再上山砍材,不用再奔走于乏味地砍伐和运输之间。当然,对于郁郁葱葱的森林,因此少了一个肆意的目光锋利的砍伐者。
天刚亮,家里请的20多壮劳力在父亲的带领下出发了。在挑煤的过程中,很多村民不请自到,自带挑箩主动帮忙。这让父母很感动。当然,这种帮忙不仅是乡里乡亲之间的情谊,似乎在还情。父亲在村里为人正直,一生参照公平秤的品性,从不会人为的歪倾,不论在村民之间化解矛盾纠纷,还是亲兄弟财产分割等事物方面,总是一把尺子量到底。长期积累,具有很高地位。其实父亲也没什么特殊本事,比如两家人土地领域划分,实在划分不平,父亲就拿家里的土地来补上。母亲是一个热心肠,无论哪家有事,母亲绝对是先到。在现在看来,母亲似乎天生有领袖特质。记事以来,家里的重大事物几乎是母亲拍板定夺,父亲似乎从来不喜欢争权夺位,不管是在家里还是村里,这让母亲“说了算”的秉性得以长期的培养。母亲参与村里的大小事务,不仅是做事,更关键的是拿主意。我发现,无论局面多复杂,只要母亲到场,很多躁动和不安都顿时安静下来,慢慢找到解决问题的突破口。当然,村里人最感激母亲的是,母亲会很多土著的治疗方法,诸如接生、搽娃娃等等。无论母亲在土地里栽种,还是深夜休息,只要村里那家小孩哭闹,母亲从不推辞。在缺医少药的年代,母亲成了村里的活菩萨。鉴于此,我家在大面积栽种的时候,都有很多村民主动帮忙。
或许对天地有特殊的敬畏,这让母亲很多时候都是一个很注重仪式感的人。当第一挑煤翻山越岭来到我家门口时,母亲远远地迎上去接住,然后迅速和黏泥搅拌,小心翼翼地放入特意准备好的回风炉里。整个过程不仅细致,充满了不易察觉的虔诚。在大量柴火的引燃中,煤炭逐渐由黑变红,火焰好看的窜起。相比烟熏火燎的材火,这火焰有一种高贵的感觉。见状,村里的老人就会说,好得很,旺得很。听到这些,母亲脸上悄然溢出欣慰。
公路是必须修的。
政府提出修公路的举措时,在村里炸开了锅。开始,很多村民极为反对。村民们不怕吃苦,苦是村民的本分。原因很简单,有人举例,很多通了公路的村庄,坏人就进来了,村庄就乱了。他们已经习惯平静得没有波动的生活,习惯了触手可及的苟且,如同我们每个夏天迷恋村口平静的可以尽情嬉戏的水塘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已经深深禁锢了村民们思维和脚步。他们不喜欢村庄外面的喧嚣,鄙视叫卖,乐于用落后的思维和方式大大方方享受着和时代脱节的生活。
有干部想到母亲,试图通过母亲的号召力打开局面。母亲自然是非常希望早日通公路的。母亲由平坝嫁入我们山区,早就看到并真切体会到通公路的种种益处。母亲被邀请到公社(现在乡政府)参加动员大会,回到村里,母亲就开始宣传修通公路的种种便利。不得不说,母亲是一个很有方法的人。在村人请母亲去搽小娃娃帮忙时,母亲就自然而然用拉家常的方式就把通了公路各种好处列举了。没有政府强迫,只有村民实际需要。
我家率先带头修路。跟随父母的脚步,我和姐姐们积极参与修路。每天早早起床,带上各种工具,洋芋是必须带的,那是一天的口粮。父亲为了让我们提神,特意用撮箕制作成运输车,大人挖土,我负责运输,乐此不疲。父亲说的原话是跑运输。当时感觉成就感爆棚。我们当时根本不屑理会要致富先修路、有路才有希望等乏味的大道理,只是感觉很好玩,比读书有乐趣。新开挖的泥土,除了有大量温润的特殊气息外,有可能还有地瓜等不可预知的惊喜。
村民们观望迟疑的态度逐渐转变,山上多了很多修路的村民。那时候修路条件极为艰苦,没有大型机械,全靠人力,破土、运送、填埋,全是意志力的博弈。渴了就喝山泉水,饿了就在山上烧洋芋充饥。遇到坚硬的地块,只能用炮轰。每天轰隆隆的炮声此起彼伏,那种声音,让我隐隐感觉到滚滚而来的时代气息。
持续半年之久,一条五公里长的公路终于通了,从此,村庄开始和外界真正意义上的联通。
进入村庄的第一辆汽车就是四爷爷的东方牌。
那天我们放学回家,四爷爷就像变魔术一样就把汽车变在村口停放着。由于事情发生的太突然,省去了我们焦灼的期待。我们欢呼雀跃,绕着圈地围观汽车。霸气的车头,四只明亮的眼睛,庞大的车身,还有轮胎上漂亮的纹路,让我们无比兴奋。特别是那种汽油味,至今忆起,依然那么亲切。此后,只要空气中隐隐飘着汽油味,可以肯定,四爷爷又回来了。村民们主动上街交易的情形出现了,买洋芋、玉米、核桃等,只要遇上赶集,四爷爷的东方牌货车一定是满载出村,然后又满载归来。现在四爷爷因病去世几年了,提起这些事,村民们都心存感激,永生铭记。
通车典礼是我们永生难忘的日子。为了庆祝通车典礼,学校放假。那天早上,我们早早起床,换上自认为最好的干净衣服。我发现云儿还特意用洗衣粉洗头,意气风发地等着激动人心的那一刻到来,特别是我们,比过春节和六一儿童节还兴奋。听大人说通车典礼有大领导要来,还有要来几十辆汽车。大领导我们不关心,关键是长长的车队一定很壮观,对于很少见过汽车的人来说,这是一场破天荒的视觉盛宴。
焦灼地期待中,车队来了,几乎是清一色的绿色吉普车。每辆车头左侧都有一面随风飘扬的五星国旗,那气势,如同我们现在看阅兵盛典一样震撼和激动。长长的车队周围,是水泄不通的围观村民。车队朝大队(现在的村委会)方向驶去,卷起滚滚灰尘。我们欢呼着,追逐着,迎着尘土飞扬的车队一路奔跑。
时光荏苒,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的村庄已经大变样了。低矮的土房几乎没有了,全都是白墙水泥房。山清水秀,满目绿色。村庄不仅有两条公路连通集镇,全部都成了水泥路,很多村民都买了汽车。每次开车回老家,清新的空气,香甜的山风,一阵阵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