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府河边跑步,秋亘古不变地来到了成都。
初秋的成都,和我居住的城市有些不一样:落叶总是在我不知道的夜里飘落着。早起的时候,环卫工人们还来不及打扫,那么多的落叶散落在地上:枯黄,金黄,明黄,苍绿,翠绿……如花点缀,只是带着一些凉意。
落叶总在秋天飘起来,才有了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但是白天里的成都,我们是很难看到这些落叶飘坠的样子,或许是因为没有足够的时间或耐心,来关注这些细小的飘坠。于路途匆匆,市声鼎沸里,我们更多看到的是参天的古榕树的繁枝茂叶,以及人家墙头上三角梅的盛装交织成的穹隆,让你总是忽略季节的变化,总是觉得季节似乎尚早,还停留在春天呢。
成都多雨,这些碧绿的带着阳光质地的叶,湿漉漉的娇艳的花;还有一阵雨后,出来散步的小蜗牛:它们老是把头探出壳来走走停停,懵懂娇憨的小模样……这一切分明就是春天的迹象。只有看到这满地的落叶的时候,才会陡然心惊,真是秋天了,时令一直匆匆的,一刻也没有停止行走,只是我们的双眼被另一种错觉蒙蔽了。
秋总是于我们不经意间,雕琢着万物,改变着万物的容颜,包括我们自已。
时令却亘古不变,一直往前。即便轮回,也绝不是简单的重复。
同样像时令一样往前的还有河流,只是秋天里,流经成都叫着府河的这一段,是沉默的,一如行走在天地间不动声色的哲人。河宽处,水面泛起粼粼波纹,闪着或暗或明的光,你几乎感觉不到她的流动。只有到桥头,水势稍陡的地方,水面鼓动着大个大个的水波,偶尔一片两片的落叶随水波拚命地打着旋,然后很快消失了。你才感觉到,一条河其实一直在流着,流着……一刻也没有停止追逐远方,千年如斯,昼夜如斯。因为追逐,所以一条河朝气蓬勃,常常用大手笔切割和雕塑着沿途的地貌风物,实在无路的时候或潜入地下,甚至不惜纵身成瀑,飞花碎玉,为烟为雾,飞升云缕。因为河流,所以有了沿途的峭壁、陡峰、飞天瀑布、千里峡谷、平川沃野……追逐的河流是惊心动魄的,有着原始的野性,无与伦比的壮美。
在河的流向里,有时被人改写,或被不可预知的外力改写,比如地震、滑坡、泥石流……但更多的时候是她改写着沿途风光,甚至一座城的走向。
一条停止追逐的河流,是不可以想像的,或许就不叫河流了,河流就会死去,藏污纳垢,让杂草,树木甚至垃圾收服,最终沉寂,最后消亡。
追逐远方是河的宿命,也是一条河的负累和疼痛。但河流却不因此而停止,依然一生奔忙,永不止息。
千年后,身边这条追逐的府河是否依然还在?千年后府河两岸是否依然古榕参天蝉声如潮?千年后府河之上那轮太阳是否依然照彻着一条河的流向,照彻着时间的沧桑?我不知道。只是知道不要千年这些一拨一拨的,走在府河上的人们,包括不停地跑步的我,都会被呼啸的另一条河裹挟而去,终将下落不明……
那是一条没有发端永无止境的时空之河。
就在昨天,遇到那只小蜗牛时,看着它走走停停,肉呼呼的触角触碰世界的样子,我还在笑一只蜗牛的小,慢,笨和痴……世界上人类飞奔的每一秒,于一只蜗牛来说,就是天涯,要穷尽一生的努力。可是在今天,当我再次审视府河时,想到永无止境的时空之河,忽然对昨天的行径,心生惭愧:人也是蜗牛啊,人类对世界的触碰和一只蜗牛对世界的触碰又有什么两样?那么,是不是因为渺小,我们是不是就不再走,不再触碰世界,可以停下来,静泊在时光里?像一条放弃自我的河流,停止流动,没有朝向,没有信仰,忽略时空之河的啸声,静等时间把我们淹没?最终把自己交给蛮荒?然后从来没有来过,生命无迹?
想到生命无迹,秋天的成都似乎不胜凉意。
可是府河的上空,今晨的太阳,分明格外大,视觉上似乎依然温暖如初,红艳地端坐在森林一般的高楼之上。只是仰望她的时候,她用一角面纱遮面,更是美艳得不可方物,看起来像谁家的绝代风华的新娘。或许更像一个蒙了面纱的绝色女子,行走于沙漠上。是的,在太阳的眼里,都市的繁华遮盖不了另一种荒凉,城市流动的荒凉有时甚于沙漠,沙漠荒凉有时能让我们回到内心,但是城市的荒凉不能够。
当我再次端详太阳的时候,我有些诧异了:河流的流向都是向东啊,府河应当流向太阳,事实上却是和太阳背道而驰了。
一条匆匆行走的逆流河,想起了彝良的白水江。那一日,车进入罗坎,天已晚,白水江忽然来了,太阳西挂在群山之上,江水劈开苍茫群山,一路向西流向太阳。
原来世界上有无数的河,就像这眼前的府河,为了追逐远方,一条河有时还要逆流,不停地倒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