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黄土高原上众多堡(bǔ)子一样,我家乡的堡子也是依山而建。内部巷道成不规则的“井”字形,北高南低。记事起里面住着三十二户人家,汪、王两大姓。看着厚重的城墙,眼前总能浮现出当年前辈们修筑时的壮观场景,十几个成年男子拉着绳子的端头,齐喊口号,粗壮的树身截成的大夯一起一落,一圈圈砸出的印迹挨得很紧,后面有人跟着铺土,嘹亮的号子声响彻整个山谷。城墙表面抵御外敌入侵的弹孔清晰可见,在悠悠岁月中任凭风吹雨打,堡子依然顽强的矗立在高原上。
一
堡子里的人们像一个大家庭,谁家的亲戚在哪个地方,媳妇们娘家来自哪里,堡子里每个人的属相,大人们都了如指掌。谁家有人生病,都去看望,那时贫穷,拿几个白面馍馍,几个鸡蛋,几个苹果,或者提供个偏方就是最好的表达。谁家生活困难,家里条件稍好些的,将旧衣服、旧鞋送过去。谁家吵架或邻里间发生点矛盾,长辈们总会第一个出现劝解,直到和好言欢。邻居家买的全堡子最早的一台电视,逢年过节在十字路口小场地放着秦腔,大人小孩都围着观看。
邻里之间的家具随用随借,主家需要用时已经转了好几户人家了。红白喜事每家都出人参与,那家盖新房,都有人去帮忙。做饭的、挑水的、拉车的,有总管安排,分工明确,各负其责。人与人之间显得异常亲切,情感在一次次的事情中进一步升华。
二
天还未亮,乡亲们陆陆续续出了城门,往北上山,扁担的一头挑着月光,当一抹阳光照在扁担的另一头时,田地里已经播种下大片的希望。歇息时装一锅旱烟,展望来年在金黄的麦浪里挥舞镰刀,崎岖的山道上骡驮马拉人背运送收成的繁忙景象,城门外场地里造型各异的麦垛,碾场的热闹场景在烟雾中浮现眼前。心中祈求雨水充足,不负一年的劳作。
堡子里的孩子很小的时候就要抬水,最早吃的泉水在半山腰。大点的孩子在后面,小点的在前面,水桶总是被拉的靠后,边走边撒;用竹篮往山上抬土肥,是堡子里孩子的必修课。直到稚嫩的肩膀磨练出可以挑起一担水、一担粪,可以背起一大摞麦捆,可以扛起上百斤的麻袋。
三
孩提时的城墙上是我们的乐园,北城墙背后有一处裂开一点的缝隙,两边两溜一个个踩出来的小脚窝是攀上城墙的“天梯”。只有北城墙是开放的,能在上面自由行走,其它三面城墙和院落连在一起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能爬上去了,也忘了滚下来多少回。几个玩伴一起凝望鸽子起落,听哨音由远至近,看老槐树上喜鹊“喳喳喳喳”在窝里出出进进。抓一把蒲公英,吹出一朵朵小伞飘向城中。
城墙背后悬空生长的野毛桃树,总有几颗果子留给我们,抓着树藤小心翼翼的溜下去,也有双脚腾空的时候,颤悠悠的够到手,等爬上来在衣服上擦完吃的时候,早已忘记采摘的惊险。当屋面上袅袅炊烟升起,夕阳的余晖洒在北边山顶上,堡子里大人的呼唤声此起彼伏。进了城门,回了家,看见城墙上几只鸽子在暮色中相互依偎,舔着嘴里留下的酸涩味,冲着屋檐下呢喃细语的燕子“唧唧唧唧”叫几声,便飞奔进了厨房。
懵懵懂懂记事的时候,用瓶子在后城门集雨水做肥料的涝坝(lào bà)里盛水,脚底一滑,掉了进去,站在城墙上的邻居望见,大声呼喊堡子里收集土肥的人们,大家飞奔而出,几个大人相互用扁担拉扯着把我捞出来。到现在还记得头朝下吐水的情景,等醒过来屋里都是人,我穿着干净衣服躺在炕上。母亲连续半个月拿着笤帚在涝坝边“叫魂”,嘴里念叨我的名字,“回来了,回来了”。这条命捡回来了,灵魂也回来了,乡亲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四
奶奶说,爷爷是挨饿的年代去世的。奶奶用小脚丈量过的村庄、田野,星光暮色下背着背篓走出城门的身影,发髻间停留的云彩,托起了几代人的希望。那个年代,为了活命,想象不到奶奶用怎样的毅力,顽强的延续了父辈们的生命,传递给我们坚韧的力量。后来就有了奶奶从省城大伯处带来的面包,二伯每年用三轮摩托车接奶奶去县城小住,姑姑每次来堡子给奶奶洗头洗脚,母亲伺候瘫痪的奶奶八年如一日。
奶奶说,二爷爷调皮惹事,太爷爷从城门口往后山追了四里地,二爷爷看太爷爷实在跑不动了,就不跑了,等着打完了,一起回家,到吃饭时又给太爷爷把饭端到桌子上。
勤劳和孝道是堡子里评价一个人的标准,可亲可敬的先人们用无声的语言为每一位从堡子里走出去的后人们在血液里打上了印记。
五
城门朝西而开,长十几米,宽两米多,规则不一的木料横竖支撑着,表面被磨得光滑发亮。原来是有大门的,解放后拆除了。
城门口是最热闹的地方。夏夜liang风习习,小溪里阵阵蛙鸣,蛐蛐欢实的叫唤。蝙蝠在城门口上空飞舞,脱了鞋扔上去,蝙蝠飞速的跟着鞋的起落俯冲,乐此不疲的游戏在童声中一代代延续。在大人们烟雾缭绕的话题中,总有几双痴痴的小眼睛盯着月亮寻找吴刚即将砍倒的树。
农闲时下棋是城门口最大的景致,围观的,支招的,为一步棋脸红脖子粗,当然只有水平高的才能执棋,才敢执棋,从来没有永远的赢家。离城门口近的人家端着饭边吃边看。为多下几盘棋,家里的小孩催促多次才回去吃饭,下一个继续接盘。
外面的世界,世事的变迁,人间的哲理,在城门口大人们白天黑夜的谈论中进入下一代人的脑海。
六
斗转星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堡子门口大石头上坐的老人们一个又一个的走了,在原野上望着儿孙,望着堡子。少年懵懂的心向往外面的世界,堡子里容不下成长的步伐。也好像在一夜之间,读完书外出上学工作的,天南海北闯荡的,安家在千里之外的……,再回首堡子在我的视野中安静了。只有城门口的老槐树带着母亲的目光诉说着每一次的依依惜别。
再后来,大地震后,有了新农村,有了水泥路,有了自来水。偶尔回去时堡子已遍布荒草,置身其中,天比以前更蓝,蒲公英花随风起落,鸽子已无踪影。城门外一汪山泉水还在静静的流淌,耳边飘来牧羊人悦耳的鞭子声。恍惚间传来锣鼓声、鞭炮声、沧桑的秦腔声,眼前浮现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堡子像一只巨大的线盘,思念像一根线,从堡子里走出去的人像五颜六色的风筝,争奇斗艳的飞。走了太多的路,看了太多的繁华,听了太多的哲理,这根用思念打造的线,浸透着岁月的风吹雨打,一直牵着另一头盘旋的心灵。
只有到了这座城堡一切安静了,一切杂念没有了,油然而生的一股暖流在涤荡着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