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河一路蜿蜒,到水兑河口向右转了个大弯,便直奔灵山寺方向而去。现在的人们或许不知道灵山寺隔河相望的村叫什么,但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前,人们会毫不迟疑地说:那是南湾村。
南湾村人口不足四百,庙宇竟有四座。其中柏坛庙前那棵苍老的古柏,是灵山寺银杏的树兄,所以柏坛庙里的神灵总不肯揖让灵山寺菩萨半步。每年农历二月初的灵山会,洛河北各村的香客dou要取道南湾,把头一柱香烧在柏坛庙前,而后才渡河到灵山寺。这一庙一寺纳香的多寡,全在于香客向他们祈福的应验程度。柏坛庙供的是奶奶神,母性神自然对求子者予以更多的怜悯和允诺;灵山寺大殿那尊菩萨,面含慈祥似女性,嘴角偏多出两缕胡须,且是卷曲的,这委实让香客心生疑窦。所以有不少香客到了柏坛庙烧罢香,总要在南湾盘桓一日,迟迟不想南渡灵山寺,有的则是索性烧三炷香,便怀着满心的喜悦踏上归途。“南湾的奶奶神真灵!”他们不厌其烦地说着,高兴起来,自然要把这故事润色演绎到让人不得不信。神因人而灵,村因神而名,我的故乡南湾村,便因此名噪一时。
但说到底,家乡人自己更敬崇龙王。洛河早不转晚不转,偏偏在村的西头转,不向东流,不向北流,偏偏在村西头向南流,近千亩的水地就这样赐福给了南湾,这足以使河对岸的村庄妒嫉和愤怒,他们用石头把堤筑得固若金汤,想把洛河逼向北岸,却又总是徒劳。仅此,南湾人敢不笃敬龙王?所以,每年二月二龙抬头,南湾人必请几个戏班唱对台戏三日。皇帝祭祀社稷用“太牢”,南湾人也斗胆地学着皇帝用“太牢”,把牛、羊、豕三牲毕恭毕敬地摆在龙王庙前。在南湾人看来,社稷固然重要,但那毕竟是皇帝的,而龙王才是自己的。有了龙王爷,洛河不曾为难,几千亩水地里的庄稼疯着长,尤其那水兰、水稻和莲藕,更为家乡人装脸,乃至成为我们村近代人的骄傲。
水兰是一种做染料的植物,收割后堆放在大水池中浸泡数日,然后用木杆在池中不停的捣击。随着水兰被捣碎成浆,在石灰水的作用下,蓝色的靛液便渗出,这叫“打靛”。打靛是南湾人除祭龙王外又一最壮观的场景。一百多男人,赤着膀子,有节奏地喊着号子,同时站在十几个靛池上打靛。蓝色的靛水便奋力向空中飞溅,此起彼落的,天,于是被染得一片湛蓝。打靛,是豪迈的南湾人力的表现,同时也涌动着他们的经济意识。不等蓝水沉淀从池中挖出包装,商客们早就云集这里,在不二价中抢订一空。
每年的六、七月,又是家乡最富于诗情画意的季节。水兰,水稻和莲荷一片连着一片,仿佛把整个村庄轻轻托起。稻花和水兰花虽貌不惊人,碎小得可怜,但放眼望去,黄灿灿白茫茫的一片,让你不禁荡起丰收将临的喜悦。莲藕则娉娉婷婷的,更惹人爱怜。一阵风过,荷们都纷纷轻摆着细腰,一起一伏,就像热情多礼的日本姑娘。循着一串串爽朗的笑语,你才能辨认出哪是荷花,哪是正在藕地里拔草的姑娘或少妇的俏脸。这时,也只有这时,你才会顿悟出唐代诗人王昌龄《采莲曲》的韵味:“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夕阳西下,夜幕慢合,月光向荷田轻轻地泄着。劳作过后的人们用罢晚饭,拉一张凉席,在院子里或大门外仰天横卧,尽情地呼吸着这廉价的荷的清香,在鼾声和蛙声的交响曲中进入梦乡。他们似乎对月光缺乏文人们的诗情画意,然而,谁又能知道把月光带入梦境是怎样的情致?那月光下碧波荡漾的千亩水稻、水兰和莲藕,不正是他们诗和画的杰作吗?
这时候最惬意快活的是不知倦愁的我们和雨亭爷。月光下,雨亭爷照例坐在村边的藕田旁,慢慢地摇动着一把旧芭蕉扇。他是我们村最能识文断字的人。“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那时,我们只觉得他可笑,不等听完那怪声怪调的吟唱,便嗤嗤地笑闹着,三三两两拿着手电筒到藕田里捉鱼去了。那鱼被电筒一照,却不像雨亭爷唱的那样“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的,而是一动不动,任我们用小手慢慢地捉。鱼虾装满了身上的小口袋,回家放在铁勺内煎,眨眼功夫就变得脆黄,那味道妙不可言。
后来上大学,读古典诗歌,才钩沉起雨亭爷那朦胧古怪的唱词。那是一首汉乐府,但末一句韵脚不合,我怀疑他和上句错简了。再后来,我开始有不少的宴饮时间,或朋友聚首,或将工作延伸到餐桌前,见菜谱上有“炸河虾”这道菜,就想起了幼时家乡那脆黄的鱼虾来,所以,必点无疑,但吃起来那味道总觉得有点异样,甚至有嚼蜡的不快。
人生总是有得有失,唯得之不惊失之淡然者才能了然与世事。回眸往事,得也不曾少,且因得而惊过;老大亦曾失,失也有淡然者,但唯昔日铁勺中煎虾的不再,总让我有种痛失佳肴之感,更不消说柏坛庙前的古柏、连天碧浪的兰稻和月下荷田边雨亭爷自鸣得意的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