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是我的一个来自东北的战友,其实他姓高,叫高翯。叫他老三并不是因为他排行第三,而且因为一件趣事,才得了这个叫法。
周末休息,晚饭后,连队里也没特殊事。大家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我们同一个宿舍的老兵大羽给我和大翯模仿主任和处长的一言一行。有着超级模仿才能的大羽把我俩逗笑得前仰后合。模仿刚结束,高翯提起他以前的一个叫“燕儿”的女同学,人长得漂亮,小声音特别好听,他还记着她的号码。因为无事,也是闲的,大羽说,你把号码给我,我给她打个电话逗逗她,让你俩看看。
于是,我俩坐等看他逗燕儿的好戏。看大羽那认真、想撩赤别人的样子,我俩已经暗自发笑。电话拨出,开了免提,大羽对我俩使了眼色,一副得意的表情,好像在说,你俩看着学着,瞧好吧。突然,电话里穿出来一个浑厚有力并带有不耐烦的男人声音:“喂,你谁呀?”我和高翯相视不语,等着看接下来大羽怎么收场。大羽看着我俩那不怀好意的样子,眼睛一亮:“喂,是高老三吗?我是二哥,在哪儿呢,出来喝酒。”对方一下子也蒙圈了,回答说:“我不是老三,打错了。”大羽匆匆地撂掉电话。我一看这一通操作,对大羽我真服了。再看看旁边姓高的,我再也忍不住了,趴在地上,肆无忌惮地大笑不止。从那天晚上,高翯就成了我和大羽口中的“高老三”。
其实下连队时,老三并不是和我一起来的,比我晚几周到连队。某天下午,李熙领着一个兵来到我们宿舍。他近一米九的个子,皮肤粗糙,面相较凶,身材魁梧。我想这家伙以前可能是社会人,家里问不住了才送部队的。而且,刚来他就表现出作风散漫,笨拙慵懒。和这样的人住在一块,恐怕我会像反感老黑(一个得瑟新兵外号)一样讨厌他。
刚下连队,部队生活紧张,打扫卫生几乎全部都是靠抹布。每周卫生分工都会调整。老三来了后,打扫电视房的任务分给了他。这是个大地方,只靠用抹布打扫得花不少时间。我负责连部的卫生打扫,电视房离连部又近,所以老三打扫电视房的状态我看得清清楚楚。身着常服的老三把桌椅擦拭完之后,然后就是地面了,只见他费劲的半蹲下身子(实在不能完全蹲下去,因高胖),两手撑开抹布,在地面上艰难地划拉着,那样子显得笨拙又可怜。后来熟悉之后,我还时常拿这段旧事打趣他。对老兵不能因人而分任务,老三心里有怨言,对有些老兵一直都无好感,现在聊起来还不能释怀。
同样的新兵地位,相似的艰难遭遇渐渐地拉近了我和老三的距离。加上我俩又一个宿舍,总会见到,尽管有时仍然反感他的得瑟,但是我俩还是熟识起来了。熟识之后,我感觉他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有一次,军区大检查,团部被抽到。连队是必查点。团领导陪着检查人员到了连部,我把所有的资料都铺排好,平时按实际详实记录,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上级检查人在连队日志上挑出了问题,问政委,你们周四的政治学习为什么没有记录在日志中。当时政委就不高兴,数落队长怎么做事的,队长接过日志翻看,立时发火。因我小的过失影响单位领导挨批评,我很自责。后来的一段时间我情绪十分低落。想到自己的委屈,夜里蒙被暗自落泪。老三发现了我情绪不对,故意找我唠嗑,说些段子笑话。以前我觉得他小我几岁,小孩子能知道什么,这事发生后,我发现我错了,“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不能只看表面。那段时间,他的陪伴,让我走出了孤孤独低落的谷底。拉我去食堂,让大马猴给我们开小灶;拉我去小店,让周师傅拿两瓶啤酒,我俩喝了解闷;晚上站岗时,他找人换岗,陪我站最难熬的二到四的那班岗,我俩在岗亭中沉默,抽烟,望着满天的星,皎洁的月,吐出烟圈的那刻,我知道了,老三是个好兄弟。老三其实话并不多,也不大爱说话,有时话刚开头就停止了,然后只是长时间的沉默,就是这种沉默的陪伴,让我感受到战友情的力量。
平时稍有空暇,我就看我当初离家时带的《史记》、《红楼梦》,也会把连部里当天的报纸或存的杂志书籍翻看一番。我正看着,老三进门,“又看书剪报纸呢?”我“嗯”了一声,并不抬头。我们之间已不用虚情假意,他心里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他或悄悄地出门找大庆他们去耍,或者静静地躺在床上想他自己的事。平日里,我们打趣逗乐,无所顾忌。有次他抱怨吹牛说:“老兵再故意找茬,我就怼他,谁都不惯,就是不怕”。我知道他是过嘴瘾,变故意打岔,“你是厉害,你老叔多牛啊,天不怕地不怕,开水也不怕。”他一听,咧着嘴乐了,“哥,你又骂我是不?欺负我读书少。”可能他明白了,读书少挨骂了都不知道的道理吧。后来,他也开始看书了,对于很少看书的他来说,这是件比跑五公里还难的事,可他坚持了下来。而且还把以前丢一边的画画重新拾了起来。他画的《灌篮高手》里的人物特别像,原来这家伙还有这一手啊,太有才了。
我喜爱打篮球,老三也会,不过他较懒,没我那么有热情。偶尔他也会在下午体能训练之后打会儿球。他那体格标准的打篮球体格,在地方时,他还练过皮划艇,特别有力量。所以他往篮下一站,很少有人朝篮底下突破。比如不怕死的宋姐(绰号)、陈震,不知挨了多少大帽。有一次,有个我们都反感的老兵,他恰好突破,撞到老三手里,只听老兵“啊”了一声,球已经被扇飞了。可真解气,这也成了我们时常回忆的痛快的事。
看书、画画、锻炼,生活的特别有规律。我们也养成好的习惯,不拖拉,到什么点做什么事。这种作风习惯的养成,在我退伍之后也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每次安静下来,不自觉的就会想起部队的生活,想起可爱的战友,尤其是老三。
老三是东北本溪的。家里只有他一个男孩,父母离异,他和妈妈姥姥一块生活,从不娇气。我看过他的全家福。这家伙从小就特别敦实,而旁边的妈妈姥姥都很削瘦,姥姥年事已高,身子很硬朗,可妈妈给我的感觉很单薄,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有时也会聊到妈妈姥姥,听到他说身体都不错,我才心安。
老三是个孝顺的孩子。我们服兵役,义务兵的津贴特别少,几百块钱搁在老黑大庆他们几个手中不出两天也就造完了。可老三却能省下来些。那次他从家里回部队,回来和我说,他走的时候,给姥姥二百块钱,姥姥高兴得都哭了。是啊,妈妈姥姥哪里只是因为他这二百块钱而哭呢,她们看到的是个懂事的孝顺的孩子,为此感动。老三说这事的时候,语气里洋溢着幸福感。
两年服役期过得漫长又很快,煎熬显得漫长,离别显得匆匆。我选择了退役,老三、大庆、阿文、大马猴都留下来转了志愿兵。走的前一天晚上,老三我们几个又去了周师傅的小店,煮了几包方便面,拿了几包花生米,开了几瓶啤酒,酒瓶碰撞在一块,发出悲伤的声音。一饮而尽,放下酒瓶,我回头掩面而泣。因为我明白,明天的离开,可能意味着永别。两年的相处,我们建立了浓浓的友情。那晚我回去后,躺在床上,难眠,想到分别就在明天,泪又禁不住流下,浸湿枕头。
起床号响了,第二天到了。老三什么也不去做,他生怕一出去,我就走了,错过送我。下午四点多,团里派的车到了楼下,我不得不走了。老三,大庆早早跑到车上,送我去北站。阿文在站岗,没能去成。一路上,我们肆无忌惮的拍合照,以此来保存这一离别时刻。我本想笑着分别,一路上我还安慰老三他们,我会回来看大家的。我想就是登上列车,还是和大家笑着说再见。刚进列车门口,我就迈不开步子,不愿意再往里走。我故作坚强对老三他们挥手,让他们回去吧。汽笛响起,车门徐徐关上,列车慢慢启动,我把脸紧紧地贴在窗户上,看着渐远模糊的战友,泪水如断线的珠子,霹雳而落。
再见,绿军装!
再见,战友!
再见,老三,我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