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底,江西财校放寒假过年,某日我从学校兴高采烈坐车回来。刚走到老家村口时,本堂的一位大嫂对我说:“你父亲去世了,他是睁开眼走的。你母亲怕影响你的学习成绩,没有将此事告诉你,你母亲真是聪明……”。
得知噩耗,如五雷轰顶、悲痛万分,心情难以平静。我赶快走进家里,一根杂木棍直撑住厨房顶边横梁的寒厨中,只有母亲孤零零地坐在板凳上,她脚下的竹火笼里冒出一团黑烟,冬天烧干谷壳取暖。我轻声叫了一声:“妈,您咋能这样……”。
我知道老妈是个聪明人,她不把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我,这样做肯定有她的道理。其目的是不让我分心,怕影响我的学习成绩,为了培养我读书日后有出息,母亲可是尝尽了人间的苦头。由于家里贫困,她总是想方设法地借钱供我念书,估计此时刚去世的父亲肯定会原谅母亲的决定,绝不会责怪于她的。
失去了父亲,其实母亲心里也很难过。我怎么能再埋怨她呢!母亲告诉我:“你父亲就葬在后山的九龙坑坡上。”我飞快地向后山走去,到父亲坟前一看:坟头上插着一个花圈,只剩圈竹枝了,新盖的沙土旁长着少量的青草,其苗也干枯了。又能怎样呢?我用火柴点燃母亲事先备好的鞭炮,一阵轰鸣后,我弯腰作揖,磕头跪拜,只有默然地祝福他在天堂能很好的安息啊!
当天夜晚,我无法入睡,父亲入土为安了,可他的音容笑貌总在我脑海中浮现。父亲初小文化,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至今我仍写不出),他年轻时所撰的一本农村常用字字贴,我读初中时带到学校后,被班主任刘老师(占为己有)当黄书没收了。父亲四兄弟,四姐妹。大伯我也没见过,听说他在结婚后不久就被抓“壮丁”的队伍掳走后,一直未回来,可能是死在路上吧。伯母等了几年仍不见他归家,也未生孩子,所以,就只好改嫁给别人了。
父亲男的排行第二,老三(即三叔)没读书,但又蠢又恶,脸上的肉是横的,小时候我很怕他。四叔也没读书,虽然话多傻点,但很善良。我爷爷去世得早,奶奶寡母带崽,生活本就艰辛,加上失去伯父这个长子,当时的三、四叔又小,无奈之下,父亲只得提前挑起家庭的重担,过早辍学在家干起诸多务农之事宜。
父亲在村里当了30多年的村干部,是老共产党员。他身手不凡,会一点武术,但他没有赚钱的手艺(木、篾匠等)。以前公社、大队派人来搞工作,都是在我家吃饭,母亲也只好于家弄饭招待客人。不但赠吃赠喝,来客只交一毛五分钱、三两粮票一餐,我母亲一概是拒收的,还耽误了做工时间。以前是按工分计酬,其实一天下来只赚几毛钱的工分,人却累得够戗的,村里分配粮食等食物皆按得工分多少进行发放。时间久了,母亲有时也会责怪父亲不要当这大队长或村干部,当穷了家,还得罪了村中不少人,但父亲是个要面子的人,自己没犯错误就下台,这好像不合情理。
据说在“打土壕,分田地。”之时,大队没收了地主、富农家好多的金银财宝放进祠堂仓库里。书记吩咐会计对我父亲说:“这么多的财宝,按照书记的意思我们三人各分一点,别人哪能知道呀?”。父亲听后,坚决反对,并斥责了人家一顿,大队会计悻悻而回,最后他们两人私分了一部分,我父亲根本不知道,只是事隔多年后才听别人讲出来了。
父亲时常告诫我:“穷人家的孩子要诚实本分,靠真本事吃饭,不贪不占,不作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这话对我后来的行动倍感教育,为何我工作多年后不愿入党?也是受了父亲的影响。大哥和姐嫂也常埋怨父亲当干部当穷了家,太耿直太公心了。父亲回应说:“咱们是小支小族,本来就受村人排挤,一旦屁股上带屎,那后果是可想而知的。我不能因小失大,为了贪点好处,从而毁了自己一生的清名和廉洁,如此对不起你们,也让祖宗蒙羞嘛。”。
1972年10月,我在本大队栋下小学读书。某日下午,父亲到大队开会顺便来看我。班主任罗老师对他说:“你儿子很听话,成绩也不错,大队长只管准备钱让儿子念初中了。”我爸回答说:“只要儿子肯读书,就是100元钱一个字,砸锅卖铁都会让他去读的。”此时,引得教室中同学一片嬉笑和喧闹声。其实我是知道家里很穷,也许父亲要面子,也许是高兴,但老爸当时是争硬劲,抑或说是对我读书学习的分外重视吧!
父亲对其他的事看得很轻,惟独对我的学习则管得特严。记得有一次他要我学打算盘,可我觉得没啥意义,或者想偷懒地不愿多练,他就走过来用手指往我头上一敲,只听“咚”的一声响,我脑袋上立马隆起一个包。但父亲还不解气地说:“你就等着在家戳牛婆屁股吧。”。其意指的是种田罢了。另有一次,父亲叫我打张发单,我写好后,他接过一看,觉得有些不对劲道:“发票的开头,是发奉啊,你咋写着出售呢?错了,快去重写,还高中生呢连张发单都打不好,这牛屁股你是戳定了哦。”。
父亲作为大队长或村干部,“官”虽不大,其实这也并不算官,但在贫困落后的农村中,那些烦琐棘手的问题却很不少。我感觉时常有人上门来告状:有争田土闹纠纷的,也有争水溉田而吵架的,还有就是婆媳之间不和要分家等等,五花八门,各式各样。搞得父亲狼狈不堪,难以应付。若是碰到公社、大队决定修水库或开挖新江等大事,其矛盾和冲突需要及时解决的难度,则是可想而知的,绝对容不得有分毫的差错和过失。
1977年的冬天,因村中老江弯曲耗田又涨水,公社决定在村前山脚下修一条新江。某日上午,大家皆拼命的做事,我三叔偷懒不愿干活,有人向我老爸反映。父亲心想:自己虽不是大队长了(以前阳汾、下园、流沙下是一个大队),但还是栋下大队的村干部嘛,三弟带头不肯干,人家也会跟样的。
于是,我父亲走到三叔面前说了几句,转身回原处正弯腰去挖土时,三叔举起锄头一声不吭地朝父亲头部砸下去。可怜的父亲顿时鲜血淋漓,应声倒地,不省人事了。在场的人慌忙把他扶到大队医疗站,经过赤脚医生简单处理后,因手术过于庞大,医生难以拿下,只好扶他上车转送县医院去救治。经过医师们的抢救和治疗,未痊愈,父亲落下了后遗症。由于伤势过重,年龄偏大,其头部神经、血管阻塞,并伴有轻微脑震荡。从此父亲经常神志不清,不能做任何事情,长期呆在家里,所以我家的生活更加困难了。此时的我年龄尚小,且在学校读书,加之大哥个子矮小又不出栋,否则,决不会放纵三叔如此恶作剧闹场。尽管三叔家最终支付了我父亲住院期间的医药费,但当时的怒火咱们在多年后都未曾消除。
随着时间的推移,又因我曾多次参加高考失利,接着又去读补习班,所需开支也越来越大。家中经济支柱倒了,母亲很劳累,根本没时间和精力过多去照顾父亲,且需外出做事,不得不让父亲一人在家孤坐着承受痛苦,也就无可避免地让他过着食不裹腹的艰难生活。1982年底父亲是睁着眼睛离开人世的,享年69岁。因为他的二儿子没有替他送终,父亲临终前未曾看上我一眼,肯定是不甘心、无奈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直至现在,父亲也没留下任何遗像或照片,每每想起这些,我都声泪俱悲,痛苦难忍。
就此搁笔了父亲,愿您在九泉之下很好的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