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名月丹,字锡贵,生于民国癸丑年十二月廿八日辰时,殁于中华人民共和国甲戌年九月甘一日申时。是千千万万中国普通老百姓中的一个。既没有干过轰轰烈烈的大事,也没有做过一件昧着良心的事。他和许多其他人的祖先一样平凡而实实在在地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如果我们不记起他,也许不会有人知道他曾经在这人世间走过。然而正是因为有芸芸众生,才有人类社会的今天,也正是因为有爷爷这样的祖先,才有今天写下这些文字的我。
爷爷也是苦难的一代中国人中的一个,经历过旧民主主义革命和新民主主义革命。他虽然不是时代的弄潮者,却也深切地感受过时代变幻的风云。爷爷的一生,用他自己的话概括就是救了七条人命,送了七副棺材出门。
民国初年,爷爷出生在一个比较富裕的农民家庭。这从我们家现有的上百亩集体山林可以看得出来。
曾祖父应该算是比较重视孩子培养的。听爷爷讲过,他小时候不很听话,既不喜欢读书,也不习武。因为这个还没少挨曾祖父的打。而爷爷的哥哥和弟弟,用爷爷的话说,也算是能文能武的。爷爷的哥哥当过保长,他弟弟也有门做木匠的好手艺。
保甲制度是 中国 封建社会延续下来的一种社会统制手段。民国保甲制度提出于国民党对工农红军进行军事“围剿”之时,蒋介石认为“剿”共不力的原因之一是民众不支持政府。于是在1931年6月,蒋介石划定江西修水等43县编组保甲,将原有闾邻等自治组织一律撤销。爷爷的哥哥读过好几个长学,武功也不错,打得赢两三个人。大概是这个原因,他当上了我们那个地方的保长。
那时兵荒马乱,听爷爷说保长是有枪的。有一天夜里,有三个人来敲爷爷家的门投宿,爷爷开门一看,心里一惊,看他们的穿着就知道是“逃兵”。听爷爷的描述后来我才知道,他说的“逃兵”其实就是工农红军。
爷爷赶紧先到他哥哥房间去看,见他哥哥不在家,他就让那三个人进了屋,关上门。曾祖母这一切都看到了,她对爷爷说:“你先带他们到楼上去,要是等下你哥回来就再说”随后曾祖母煮了三大碗薯线粉每碗加两个鸡蛋给他们吃。
过完夜不久,大爷爷从外面回来了。曾祖母赶紧把他叫到她房里跟他说了家里来了三个逃兵的事。大爷爷摸摸腰里的枪说:“来得正好,我现在就把他们送到乡里去,今晚乡里开会就是说抓逃兵的事。”
曾祖母急了,对大爷爷说:“你敢,今晚我就死在你面前。”爷爷在一旁更是气愤地说:“你要是送他们到乡里去,我就跟你拼命。”
本来是个立功的机会,但听曾祖母和爷爷这么一说,大爷爷为难了,最后他说,这可千万不能走漏了半点风声,万一被乡里知道了,那可就遭殃。
爷爷那晚整宿没睡,守在大爷爷房前,怕他一时想不通又变卦。第二天天未亮,爷爷就带着那三个“逃兵”从小路绕过乡里走了,一直送到爷爷认为安全的地方才停下来,并且送给他们三双草鞋。那三个逃兵当即跪在爷爷面前,叩了三个响头,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后来爷爷跟我说:“没过几天,乡里就枪毙了十几个逃兵。”这就是爷爷说的救了三个人的性命。
爷爷心肠热,口快心直,还是那种爱管闲事的心地善良。这种性格又让他救了4条人命。
爷爷家门前有条河,河对面是山,山下有条大路。可对面的山常有塌方的情况发生。有一年夏天的晚上,爷爷吃过晚饭出来外面乘凉。忽然,他借着月亮看到对面有三个人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歇息。爷爷想到那里经常塌方,就大声地对着他们喊:“快走开,山上会掉石头下来的。”那仨人听到喊声后,赶紧走了。刚走不远,一声巨响,山真的塌下来了。那仨人刚坐的石头全被埋在下面。看得爷爷是目瞪口呆,那仨人硬是过河来谢过爷爷。
还有一次,他到乡里买年货经过一个熟人家门。快过年了又是大白天,这户人家大门紧闭,爷爷想到这人家很穷,而且夫妻俩也为这事经常吵闹。所以爷爷想敲门进去看看。刚一敲门,里面没有什么动静。爷爷又使劲地敲了两下,突然里面传出了微弱的“救命”声。爷爷听得真切就使劲几脚把门踢开。原来这家女主人在堂前上吊了,已是奄奄一息。爷爷迅速把她从绳子上放下来。这人命大也没死。爷爷说这是他救的第七条人命。
爷爷是个苦命人,没过几天好日子,这还不算什么,他的苦是在心里的。他手上送了七副棺材出门,那可是爷爷最亲的七个人啊。
大爷爷没当几年保长就因病去世了。不到一年曾祖父也逝世 了。接着二爷爷其实就是我亲爷爷,结婚后刚生下我父亲不久,也因旧伤复发而死。听爷爷说二爷爷青年时到处躲国民党抓兵捉夫。那时兵源严重不足,凡是家里有两个以上男丁的都要去服兵役,不去,就强征也就是抓壮丁。有一次二爷爷被追到一个悬崖边就急着往下跳,结果严重受伤,后来一直不得好。
二爷爷死后,奶奶改嫁了,爷爷对奶奶说:“你下堂我不反对,但你必须把儿子留在我们陈家。你还年轻以后可以再生,可我弟弟只有这一根独苗。”奶奶拗不过爷爷,最后把父亲留给了我爷爷抚养。再后来爷爷唯一的儿子在十岁时也死于一场火灾。他的二任妻子也相继早逝。
最后去世的是曾祖母。听爷爷说,曾祖母是个善良,聪慧的人,说话也总是轻言细语。而我印象最深的是爷爷多次跟我讲过的有关曾祖母临死时的情形。曾祖母临死时人很清醒。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就叫爷爷帮她梳好头,穿好寿衣寿鞋,然后平躺在床上嘱咐爷爷说:“我嫁给你父亲,来到你们陈家是尽心尽力了的,只是天灾人祸不饶人啊,现在,儿子辈只有你,孙子辈只有谱金(我父亲的名字)了。小时候你不太听话,我和你父亲都认为你不成器,想不到垂炎(我曾祖父的名字)名下全靠你了。你要好好带大谱金,香火不能断啊!”曾祖母断断续续说完这些就闭上了眼睛,好像睡觉一样,但再也没有醒来。
解放来了,爷爷也和全中国的老百姓一样兴奋了好长一段时间。接着就是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积极参加土改运动,从初级社到高级社,走集体化和共同富裕的道路。积极参加兴修水利工程,到处去修桥修路建水库。积极响应农业学大寨的号召。也经历了大跃进运动,三年自然灾害,十年文革,最后盼到了改革开放。
但这些年,爷爷有两件事是固执己见的。一是文革时期,破四旧运动开始后,一切四旧物品被打得稀巴烂,爷爷却偷偷地把我们社里的菩萨藏起来供奉。爷爷把菩萨藏在木板装的楼上,农村那种用移动梯子上的楼。但有一天早晨,爷爷上完香就去地里劳动了,当他晚上回家再次去上香时,发现菩萨不见了,只见楼板上留有一团灰烬。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幕,爷爷吓蒙了,既感到自责又有些害怕。但让人感到奇怪的是,菩萨烧完了,楼板却完好无损。爷爷就请人打茭问菩萨,打茭说是菩萨怕连累爷爷就自燃化身去了。爷爷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后来运动更紧了,我们那里的菩萨真的全被砍碎烧掉了。这事还巧合到了2005年,我4岁的外孙女掉到老家门前的水沟里被冲走一里多后被人救上岸,居然安然无漾。父亲也认为是菩萨在保佑,就买了香和纸去谢社里的菩萨。弟子打茭一问,果真说是我家有个金面菩萨暗中保佑我们。父亲说这个金面菩萨就是当年爷爷偷偷供俸过的帝王菩萨。父亲也长吁一口气说:”这也是祖上积的德啊。”
后来我想,不管是父亲还是爷爷,说他们封建也好迷信也罢,其实他们一生信奉的不仅仅是菩萨而且是因果报应。根植于他们内心深处的是善恶有报,这也便成了他们为人处世的原则。
还有一事则无关信仰,说严重一点是违反国家政策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抓得紧起来了。我兄妹四人,二个弟弟一个妹妹,要不是爷爷执拗,我那最小的弟弟可能不会被生下来的。父母有了三个小孩后,计划生育政策已经很紧了,村干部乡干部一次次一批批到我家催母亲去结扎。爷爷死活不同意,理由也很简单,他说,他兄弟三人儿子辈只有我父亲一人,普通老百姓不求光宗耀祖,也要传承香火,一定要再生个男丁,传承他们兄弟三人的香火。村里乡里干部看爷爷工作做不通,就来硬的,爷爷就叫我母亲到外面四处去躲。家里东西什么的就让他们拿走。最后母亲躲着生下了我最小的弟弟。爷爷的思想里没有那么多弯弯,有的是那种封建式的愚直和本分。这种思想在現在看来是有些不好的地方,但它不会使人变坏甚至于损人利己。
我也不知道爷爷到底念过书没有,反正斗大的字他都不认识的。但他心口算是又快又准,所以生活中一些小买小卖经济上是没有上过当的。可能在立字立据等文字方面他吃过亏或是睁眼瞎吧。他对我们兄妹读书的事总是很上心,看到我们在家里读书,或是去上学他就高兴。要是遇上老师来家访说我们在学校表现好,成绩不错之类的,他又总是笑得合不拢嘴。嘴里还会不停地说:“只要他们会读书,我卖掉棺材都会放他们读。”卖掉棺材都放我们读书,小时候我未能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含义,現在想想这话的分量有多么重啊!爷爷手上送了七副棺材岀门,也早早为自己买好了棺材,做好寿衣寿鞋等过老的东西,而且平时生病时就会告诉我父亲和我们兄弟,他死后要怎么怎么样的。现在回想起来他的心愿也就是:死时要有人在身边为他送终,要有棺材埋,能入土为安,以后记得为了他上香。
我读小学时,学校离家三四里路。下午放学时,爷爷总是劳动完后就来路上接我。读初中时,学校离家二三十里路,二个礼拜才放一次假。每到放假时,爷爷总是先买好猪肉炖好汤,等着我回家吃。爷爷总是一边看着我吃完,一边说:“读书苦啊,在学校斋着了吧。”读高中也一样,只是那时家里负担更重经济更困难。我知道这些吃的都是爷爷和父母嘴上省下来的。再后来我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接到录取通知时,爷爷笑了,眼里噙着泪花,拄着拐杖,拿着鞭炮在祖堂前点燃。嘴里不停地说:“总算让我看到了,我死也闭眼。”
过完那个暑假,我要去读大学了。临走时我哭了,我真的舍不得离开爷爷,爷爷身体已经很虚弱了。爷爷却强忍着泪水对我说:“你去学校后还是要好好念书,家里的事不要想,更不要担心我。要安心念书。”爷爷很艰难地拄着拐杖送我到门前的大柏树下。我心情沉重依依不舍地坐上了去学校的长途汽车。可谁知这一别,却是我和爷爷的永别。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去读大学不久,爷爷的病情就加重了。父亲想发电报给我,爷爷不让父亲发,甚至临终前爷爷还嘱咐父亲,他死后也不要告诉我,说不要耽误我的学习,要我安心念书。后来当我从朋友的信中知道爷爷去世的消息时,爷爷已经离开我们二个多月了,那天我悲痛欲绝,泪如泉涌,精神恍惚。我没有进教室,而是在一个无人的地方呆呆地坐了整整一下午。第二天,我一路上流着眼泪回到家。买了好多好多纸钱,由父亲带着来到爷爷的坟前,跪下烧着这些纸钱,我为爷爷做的仅仅是这些。而爷爷却为我做了太多太多,甚至连临终也不让我见上一面,不让我回来为他送终。难道他仅仅是为了死后有人为他上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