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做梦又梦到了贵姑,还是儿时的情景,我俩背着小筐子,拿着小镰刀去给小兔子割草,天要下雨了,我俩背起小草篓就往家跑,她跑得快,我追不上,突然有块砖头又把我绊倒了。“哎呀”一声,她回来拉我,我醒了,再也睡不着了。小时候我俩在一起玩耍淘气的情景,让我魂牵梦绕。
儿时要说在一块儿玩得最铁的就是我和贵姑了。我俩同庚,她是我本家亲三爷的老生闺女儿,是三奶奶五十来岁生的,到这个岁数真正能生孩子的是少之又少,可是我三奶就生了,所以贵姑就成娇宝了。常言说“头生亲,老生娇,不亲不娇生中腰,”因贵姑是老生闺女,而且又是三奶奶年到半百才生的,该娇,故而三奶家给她取名叫“贵女”。我娘生我的时候, 我上面已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我不但不该娇,还让娘害了一场大病,差点要了娘的命,一家人都吓坏了。曾祖父过来说:“这妮子命硬,妨娘,干脆把她‘昧了’算了。”“昧了”就等于没了。所以给我取名儿叫“昧云”。“云”字是排着大姐、二姐叫的,大姐叫富云,二姐叫捧云。后来我长大了,念了书,识了字,听娘说了我名字的来历,我说啥也不想叫这名儿了,可是别人都叫惯了,改音不易,我就改了字,我把“昧”改成了“梅”,自喻自己是一朵耐寒的梅花,要在万花丛中笑对万紫千红的世界,并把“梅云”俩字常常写在属于我的每一本书、练习本和各种物件上,每次给当兵的哥哥写回信落款都要写上“梅云”俩字。
贵姑长我一辈,我大她仨月,小时候从未喊过她“姑”,直呼她“贵”,她叫我“昧”。我俩家只有一墙之隔,我爹小的时候,一大家子二三十口子都在一个锅里放勺子。不知是住的近,还是血脉近,从会走路起,我和贵姑就形影不离了,每天只要一穿上裤子,俩人就到一起了。她比我长得壮,长得胖,长得高,胆子也比我大,别的小孩欺负我了,她总是像大人一样,不顾一切地护着我,有时候尽管是我的错,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找对方的茬儿,为我撑腰壮胆。每天在外面玩耍,只要有贵姑在,我就胆大几分,她就像我的保护神一样天天呵护着我。我俩常常一起割猪草,一起拾柴火。割草时,她劲儿大手快,每次都比我弄得多,有时候她看我弄得太少,怕我回家挨吵,总是快到村口时,匀给我点儿,让我好感动。
贵姑早早就学会了上树、爬墙、跳坑、凫水。还常常带着我偷摘瓜果梨桃枣,常是她在树上摘,我在地上看人儿放哨,她从树上扔下来,我不停地捡,往一块堆,等她下来俩人再分。先是俩人你一个我一个地轮流着挑,挑完拉倒。后来俩人都学会了谦让,每次分时谁先挑,总是推来推去,她让我先挑,我让她先挑,她的理由是我身弱力薄又好有病,该让着我点儿;我的理由是她费劲大,理应多劳多得。俩人推来推去,谁也不先挑,只好扒拉成两堆儿,一人装一堆儿完事儿。那时候尽管甜瓜是苦的,桃、杏是酸的,梨、枣是涩的,但我俩的心里总是甜甜的,一对儿蓬头垢面的小丫头,脸儿对着脸儿坐着啃,啃得有滋有味儿。
小时候,我们村后有座大戏园子,一到农闲季节,总有人张罗请戏班子来唱戏,一班接一班,一班至少唱十天半月。我和贵姑总是去戏园子看热闹,一去大半天。很快,我俩就看上瘾了,每天老早就到戏园门口了,先是在戏园外面边玩耍,等开门检票了,我俩就立刻冲了过去,因为年龄小,个子矮,到戏院门口往人缝里一钻就进去了。有时查票紧,我俩看到弯腰驼背老头老太太,后背手拿着马扎、小凳啥的,我俩就慢慢蹭过去,悄悄地摸着他们手里的坐物儿,在他们不知不觉中冒充他们家孩子,尾随着也能进去。一过检票口,撒丫子就跑,钻到最前边,扒着戏台子板看,这个位置得天独厚。我个子矮,贵姑就弄两块砖头放在我脚下,俺俩把这儿叫“特一排”,看得清,听得真。起初,我们虽听不懂那阴阳顿挫的唱腔,看不懂那曲折委婉的戏文,但戏台上那一个个花团锦簇,各式各样美佳佳的脸谱,生旦净末丑轮番登场,让我们感到新鲜无比,就是喜欢听,喜欢看。渐渐地由看热闹看出点门道,我俩越来越上瘾了。台上演的都是些忠国、忠君、纲常伦理、孝敬父母劝人积德行善的美好故事;揭示的都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人间常理,很快我俩就分出了好人坏人、忠臣奸臣。那时,来个戏班子唱的都是整本戏,就像今天的电视剧,每天演一截儿,到了高潮留下悬念就散戏,专门来吊人的胃口,勾着你非接着往下看不可。
前台散戏,我俩立马就跑到后台看卸妆,渐渐地对演员也有了感情,台上演英雄豪杰、清官、贞女、烈女的,才子佳人的,郎才女貌的,总要多看他们几眼,像《海瑞罢官》中的海瑞,《刘公案》、中的刘墉《包公案》老包 ,还有替父从军的花木兰,大破天门的穆桂英,大义凛然的谢瑶环,《三笑》中得唐伯虎、秋香等等……戏散了后,戏迷们总要再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拆讲半天,我俩也凑在旁边听,听得津津有味,慢慢也懂了一些。我回到家里边吃饭边给大人讲戏,渐渐的娘和姐也都听上了瘾,还常催促我快去看戏吧,别拉下一截儿。
贵姑很有艺术天赋,她不仅爱看戏,她还挺会模仿。她嗓音粗亮,老好学唱黑头(铜锤花脸和架子花脸),唱得有模有样还真像回事儿,常常从戏院子出来,我俩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她过把瘾似的给我唱,我是她独一无二的最忠实观众,坐在她对面,只见贵姑手持秫秸杆子,鼻孔里插上玉米须子或插着杨树狗子,文武帯打,唱起了黑头,记得一次唱到“把状纸压之在爷的大堂上……”,我笑得前仰后合手舞足蹈,正唱着起劲,被一个本村路过的大人看见了,还送了我俩两句:“哈哈,这俩妮子,成了一个小戏班子了,有看头,打开柜,晾开箱,玉术胡子,秸秆子枪……”一听到这个,我俩就有点害羞,立马收场,再找没人的地方继续唱。贵姑很有唱戏的天赋,我常想,如果是她生在今天,能够上学,再选个戏剧学校,肯定能成大角儿,说不定还能拿梅花奖呢,可惜她生不逢时,家里穷,孩子多,她没能上学,真是时代埋没了她这个艺术人才呀!
贵姑一直在农村,又早早嫁了个农民,一辈子都跟土坷垃打交道。尽管取了个“贵女”的名字,也没逃脱时代对她的摧残,她生了五个子女,儿多母受贫,丈夫四十来岁就患了病不能干重活,生活的重负压了贵姑几十年。我虽经常回家,因为三爷三奶去世早,她很少回娘家,我也很少见到她,时常想起她。记得是2014年,过完正月十五,我在老家照顾老爹,一天下午,贵姑骑着电三马专程到我家来了,来看我九十五岁的老爹。我爹虽是她叔伯哥哥,可她像亲哥哥一样亲,年年都过来看两趟,我都没遇到过。这天贵姑来了,让我喜出望外,爹耳朵有点耳背,贵姑几句大声问候之后,我拉她坐到炕边儿,我俩四只手握久久在一起,随之话匣子就打开了。贵姑依然像小时候一样比我显得壮,我从她的脸上手上能看出她的确比我吃苦多,受累多,还从她的笑容里知道她如今苦尽甜来,正徜徉在儿孙满堂天伦之乐的幸福之中,我俩互相聊了很多家长里短。一扭头我看到电视机,蓦地想到小时候看戏的事儿了,随口说:“姑姑,现在您还好看戏吗?”贵姑笑着爽朗地回答:“好看!好看!可好看了,孩子都大了,都不让我干啥活了,天天搂着电视机看戏曲频道,光这还不过瘾,哪村过庙会,只要有戏,我骑上电三轮就去了,三里五乡,没拉过。可比咱们小时候的戏好看多了,唱得好,戏装好,布景也好。可是再好也找不到咱小的时候看戏那个味了。”我说“ 是呀,我在市里,周围村庄也有唱戏,前两年,我也骑着自行车去看过几次,想找小时候的就是的味道儿,就是找不到,唉,时代变了,不是咱小的时候了,咱也跟着与时俱进吧!”说完,我俩都哈哈大笑起来了……